永恒的梦幻读《奥瑟罗》(第3/3页)

伊阿古在剧中以魔鬼的面目出现,他又有点像艺术中启动原始之力的先知。他深通一种技巧,那就是如何样将人性中潜伏的能量调动起来,掀起山呼海啸的灾祸;将一点火星助燃,烧成熊熊大火,将一切毁灭。因为自己坏到底,也就精通了恶的奥秘,洞悉了所有人身上致命的弱点,这样他就可以得心应手地将恶的规律运用到他们身上。如同苔丝狄梦娜是奥瑟罗心中的梦一样,依阿古则是奥瑟罗心中的恶魔。残酷的造物主喜欢残酷的对称,为了那精彩的戏剧性的展开。越是高贵、勇敢、无私,就越残暴、粗野、占有欲强。盲目的奥瑟罗当然并不懂得自我是怎么回事,他走投无路,只好盲目冲撞,而挑起矛盾的依阿古为吸毒般的快感所驱使,不断将这出戏推向高潮。可以说伊阿古又是这出戏的导演,他的大胆的、敢于无中生有的技巧能够触动人最深处的心弦;他从不相信任何道德价值,只相信人的原始本能;他那种隐秘的、见不得人的激情一点都不亚于现实中的奥瑟罗。这是两种性质的激情,一个阴,一个阳。莎士比亚在创造这个形象时时常不由自主地超出了善恶的世俗界限。请看他怎样挑唆奥瑟罗:

“像空气一样轻的小事,对于一个嫉妒的人,也会变成天书一样坚强的确证……危险的思想本来就是一种毒药,虽然在开始的时候尝不到什么苦涩的味道,可是渐渐地在血液里活动起来,就会像火山一样轰然爆发。” [69]

在这种激情支配之下,开始只不过是要搞掉奥瑟罗的副手,自己取而代之,到后来形势急转直下,屠杀便按照他的逻辑发生了,既像是偶然所致,又像是意料之中。当人们咒诅依阿古是一条狗的时候,有多少人透过文字看到了莎士比亚脸上那神秘的表情?每个角色都忠实于自己的本能,但本能一旦发挥出来,往往要突破古典的形式。所有的人当中只有依阿古知道,当人脱下盔甲,去掉社会的头衔,赤身裸体时,那差别是很小很小的。然而依阿古同样也没有预料到这场戏要用自己的生命来将其演完。为激情所控制的他就如滚雪球一样将罪恶越滚越大,而内心,也越来越兴奋、高昂,那种对于地狱的迷醉啊,将正人君子的宗教感全部踏在了脚下。他就是要死死地执著于这人生的短暂的陶醉,“哪怕我死之后洪水滔天。”经历了最高的快感之后,等待他的就是死亡了,这是艺术的规律。

当然依阿古和奥瑟罗都达不到艺术生存的层次,区别只有一点,他们都不具有自我意识。在依阿古的身上,作者将关于“人”的激情的描绘集中地展示,并不完全是为了戒恶扬善,而是还有深奥得多的涵义。当一种品性发挥到极致的时候,读者就会发现它同另一极相通的渠道,依阿古的形象所具有的经久不衰的魅力也就在此。为什么只要经依阿古一挑唆(挑唆的办法简单而稚拙),所有的人,无一例外地都要上他的当呢?这些人都没有头脑吗?依阿古之所以屡屡得手,根源就在于他对人性的精通,他其实就象征了每个人身上的兽性,那种强大的欲望在普通人身上一旦被撩拨,就再也压制不下去。依阿古所做的就是到处点火,把世界搅乱,以获取快感。依阿古的行为很像艺术的创造,假如他具有自觉的意识,他就是一名艺术工作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