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的起源(第2/4页)

于是,城堡的机制不管发展得多么高级复杂,其表现形式不管多么令人眼花缭乱,总给我们一种“万变不离其宗”的印象。所有的事件,都离不开那种彻底否定的阴郁的内省。那种彻底否定后仍不罢休而达到的奇迹,则是原则的进一步延伸。K与城堡官员的那次奇怪的会面,应该说是一次K运用外乡人的蛮力直逼中心的冲击,然而毕格尔的一番说明就足以将他的初衷完全打消了。毕格尔要向K说明的只有一个道理:城堡绝对容忍不了现实的人生,人身上的臭气会将官员们熏得晕倒过去,城堡与村庄永远势不两立,人的努力还未开始,就已经注定要失败,一丝一毫的希望都没有。这个道理与《审判》中的那种自省没有什么区别,区别只在于毕格尔表达它的形式……。毕格尔说这些话时,并没有赶走K,而是让K留在……客房里,自己一边阐述一边让K在睡眠中与他的逻辑搏斗,让K在搏斗中体验推翻逻辑、战胜死亡、创造奇迹的快感。道理仍然没变:K绝对不能与城堡直接晤面,一切努力都等于零。可是与城堡下级官员的这次接触,以及K在整个过程中的行为,不是自始至终在以他的对抗展示着“生”的不可战胜吗?像死神一样的官员不是也只好发出了那种奇异的怪叫吗?当然,没有当初全盘否定的死,也不会有今天奇迹般的生。毕格尔将K带进一个生死搏斗,在濒死中体验生的奇境,将他体内的力榨出来,直至极限。经历了这一切的K,应该说离大彻大悟不远了,他后来的冷静和随遇而安也证实了这一点。那种大彻大悟又不是出世的,而是继续对抗,抓住每一个机会主动出击,在泥潭中打滚,自己和自己纠缠不清,自己把自己弄得无路可走。像K这样的人,既然已经死过了一次,以后的一切发展都只能是奇迹了,他将永远生活在自己的异想天开之中,而从每一次异想天开的创造中,都可以看到那个内核,那个生命之源。

阿玛丽亚事件也说明着同一件事,既是再现起源时的矛盾,又是矛盾发展的展示。按通常的眼光来看,阿玛丽亚似乎是一个已看破红尘,洞悉人生秘密的人,这样的人不应当再有幻想。但一切稀奇古怪的事都发生在城堡,城堡的魔术就是将最不可能的变为现实。所以这个城堡的姑娘不但有与她的性格完全不相称的梦想,还身体力行地实现了她的梦想,并在由梦想转化成的可怕现实中骄傲地挺立着,沉默着,继续她那不可能的梦想。梦想,只有无言的透明的梦想,才是她与被她唾弃的现实对抗的唯一武器。我们可以说她心如死灰(不再对现实抱希望),不过这种心如死灰与通常的放弃完全不同,它是一种极其顽固的坚持,一种冷静清醒的首尾一致,她通过受难而活,而体验理想之梦。这样的心永远是年轻的。城堡的人物里头最最让人惊奇的就是这个阿玛丽亚,人竟可以像她这样生活,这样一种分裂近似于将人劈成两半,而两个部分又毫不相干,她本身的出现就是天才的产物。通过她那激动人心的恋爱事件,我们看到了诗人与现实达成的所谓“和解”是怎样的一种和解。那是一种决不和解的“和解”,一种永不改变的斗士的姿态,尽管这个斗士已不再主动地向外扩张,她的姿态却已经凝固成了一座雕像,她的热情转化成了可以爆出火花来的坚冰。从灵魂真正开始分裂的那一刻起,承担就落到了人身上,分裂越彻底,担子就越重。阿玛丽亚的形象体现出人类承担的极限,即无论什么都可以承担,亦即无论怎样的分裂都是整体中的分裂。由此可以推测,分裂的两个部分之间的联系哪怕到了看不见的地步也是客观存在的。在城堡的领地里,一旦有了起源,发展的趋势就不可阻挡。阿玛丽亚将目光投向索蒂尼的那一瞬间,内心的分裂就开始了;后来的一系列演变和高潮都在她的自觉意识之内,她所做的一切,就是忍受分裂的痛苦。她和她家人的这段历程,浓缩了城堡从起源到发展壮大的历程,说明了城堡诞生于人类灵魂分裂的需要。只有分裂的灵魂才是活的灵魂,可以发展的灵魂。浑身沸腾着青春激情的阿玛丽亚与城堡(索蒂尼)碰撞过后,其表现在本质上同深夜闯进村庄的K是一样的,两人都是从此在心中确立了城堡为生活的目标,此后的一切行动都是为了体验它,追求它,同它连为一体,表面的距离与疏远不过是意味着更为密切频繁的联系。真相是骇人的,看见真相的眼睛则是城堡赋予的,诞生于碰撞与分裂中的城堡将特殊的眼睛赋予它的臣民之后,自身就隐退到朦胧之中,让臣民们用绝望的冲撞来给它提供活力,以便它在下一轮现身时更加强大,更加清晰,即使它不现身,这种强大也一定可以让人感到。索蒂尼离开了阿玛丽亚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他的方式同阿玛丽亚是一致的,即一个是用拒绝生活来活下去,一个则是用不现身来全盘控制。高居于山坡上城堡内的他,和龟缩在阴暗小屋内的她,永远结下了不解之缘,构成矛盾冲突的双方。我们恍然大悟:这两个人原来是一个人的两个部分!阿玛丽亚是苍白早衰的索蒂尼的活力提供者,索蒂尼则是阿玛丽亚那阴暗大脑中的光辉之源。在此原则再次重复自己:谁选择了城堡,城堡将永远选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