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重负(第2/3页)

K一直到最后都没有认出两名助手的真实面貌,这种辨认是最难最难的。他们两人与他离得那么近,深深地介入了他的日常生活,处处用可厌的行动来骚扰他、戏弄他,使得他火冒三丈。这样的两个人,叫他如何认得出?就是认出了,他也无法心平气和地容忍他们的折磨,他毕竟不是弗丽达,只是暂居村庄的外乡人,他生来缺乏弗丽达那种宽广的胸怀,也缺乏她的冷静的判断力。而弗丽达,一开始就从这两个神秘人物身上注意到了不同的东西,他们单纯、炯炯有神的眼睛使她想起克拉姆的眼睛,她感到克拉姆通过他们的眼睛在凝视她。所以她才怀着尊敬和钦佩的心情注视他们所干的那些蠢事,认为这两个人是她与K的共同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同时她也知道K与这两个人势不两立,K这种感觉是无法用道理去说服的,只能靠她的周旋来维系这种四个人的大家庭。这种周旋把她弄得心力憔悴。最后,她和K的同居生活完结,这种生活在半明半暗的模糊中化为了新的记忆;而K,又从另外的地方重新开始。那地方又会有新的助手,也许以另外的面貌出现。K也许仍会感到惊异?也许多了一份从容?

弗丽达始终用依恋、怜悯的态度对待两个助手,这两个装扮成土地测量员的助手的幼稚的“孩子”,实际上也是弗丽达的助手。他们与K十分隔膜,却与弗丽达心心相印。他们是弗丽达本人孩童时代与城堡有关的记忆。这种记忆是K所无法斩断的,它笼罩了他与弗丽达的整个关系,他们一直在这种记忆的阴影里生活。K最后的成功摆脱不过是终极意义上的失败。弗丽达因此说:

“这世界上没有一块净土让我们在那里不受干扰地相爱,村里没有,别的任何地方都没有,所以我向往着一座坟墓,一座又深又窄的坟墓;在那里我们俩像被钳子夹住一样紧紧拥抱在一起,我把脸紧贴着你,你也把脸紧贴着我,谁也再看不到我们。”[2]

可是她一睁眼就看见了孩子气的助手,他们正合着双手向她哀求。在K的眼里,这两个家伙时刻提醒着他反思自己行为的见不得人之处。一切在他身上发生的事,全都被这两个幼稚得无法忍受的家伙看在眼里。这些过去了的事变成记忆的沉渣,留在K身上,使K不停地产生要摆脱这些沉渣的冲动。这一冲动就是K与弗丽达关系中的弱点,高居城堡的克拉姆深知K的这个弱点,特地派了两个助手来离间他们,最后终于成功。弗丽达与K同居期间等于是她同K加上助手四个人同居,她一点也不觉得别扭,把这当成事实接受下来,任凭他们入侵她的生活,这是因为她心底很快就将这两个人看作了自己的一部分。K显然不明白这一点,他的一意孤行到后来终于变成胆大妄为,粗暴地践踏了两个助手,并且自己摆脱了他们。这一来,他也失去了与克拉姆讨价还价的资本弗丽达。他没有估计到当初克拉姆将弗丽达给了他是有条件的,这条件就是一定要搭上两个助手。他粗心莽撞,忽视了关键所在。摆脱了助手便是摆脱了克拉姆的钳制,记忆的魔圈不再起作用,好戏唱完了。

(二)

K从来没有在别处见过公务和生活像此地这样完全交织在一起,它们是如此纵横交错、密不可分,以致他有时会觉得公务和生活似乎互换了位置。例如,克拉姆对于K的公职所拥有的到目前仅仅有名无实的权力,同克拉姆在K的卧室中拥有的实实在在的权力相比,究竟有多大份量?[3]

在村长家中,K又一次领教了城堡的真正权利。这种权力并没有明文规定,只有一系列曲里拐弯的复杂行使过程,这过程被记录在堆积如山的文件堆里,翻也翻不出来,谁也不会去过问。然而过程本身却是不可逆转的,正是这种昔日的权力行使过程导致了K今日身分的无法确定。K竭力抗争,想要扭转现状的发展方向,村长却用他那冗长、繁琐而又清晰的叙述,将真实情况的来龙去脉告诉了他,为的是打消他脑子里一切可能有的幻想,指出他的唯一出路就是过一种异乡陌路的忧郁生活,永远不可能出人头地,现状也不会有任何改善,而且还得小心翼翼,避开危险。在这里权力是通过记忆积累的形式来巩固的,K处在它的淫威之下,他完全不知道前因后果,他唯一可行的事就是屈服。在气愤之下他也说到他是被“诱骗”到此地来的,他这话并不是出自真心,村长也完全不赞成他的过激言论。

困难之处还在于这种权力是无形的,有关它的文件记录找不到,就连克拉姆的信也是以私人身分写给K的。但如果K以为可以不去管它,可就寸步难行了;它每时每刻干预着K的私人生活,K对它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疏忽。克拉姆这只高处的鹰,单凭它那锐利凶狠的眼光牢牢地将K控制在它的权力范围之内。在这种控制之下,K是否就可以无所事事,消极怠工了呢?不但不行,相反,他还得自力更生,朝目标作坚持不懈的努力,这才是克拉姆所要求的。他在那封私人信件中曾暗示道、他所关心的,只是对K的工作能够满意。他既没有对K的身分加以肯定也没有否定,工作究竟是什么工作也是含糊不清的,然而还要K在工作上使他满意。他将一切答案全留给了K自己。K必须自己去证实自己的身分,自己去弄清自己的工作是什么。根据这封信,K唯一可找的人是上司村长。这封信曾激起过K无限的希望和遐想,他以为只要找到村长,他受聘的事就有眉目了。他被障碍蒙住眼睛,完全没有读懂克拉姆的信。虽然村长再明白不过地向他作了解释,他仍然不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