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的启蒙读《审判》(第9/13页)

神父对K说,法院是不会向他提要求的;K来,法院就接待他,K去,法院也不留他。所以K第一次得到法院含糊的口头通知,赴法院参加了开庭后,就再也没有接到过通知了。K第二次再去法院是出于内心的意愿,也就是说他是主动去的。他这种自愿是法于无言之中教会他的。K的那些自由的举动并不地道,往往十分笨拙可笑,时常是气急败坏的、短视的。不过那毕竟是某种选择,自由的选择,与他从前那些胸有成竹的举动,那种按既定目标的努力有天壤之别。作为普通人的K一点也不习惯这种自由,总想回到先前作为伪装的外壳里去,可惜那外壳已被法的无情的手剥去了,粉碎了。是不是可以说,K的被捕也是自愿的,是潜意识深处的一种选择呢?法是先验的,你意识到它,它就存在。这是K的案例告诉我们的。

选择了被囚的生活方式的K,每天仍然过着一般人的生活,这生活由于意识深处法的存在而变成了行尸走肉。似乎是,法要把K变成一个工具,一个彻底行尸走肉的人,同时法又在踌躇,因为这一点是绝对不能完全做到的,如果做到了,法也就不存在了。所以,法总是挑选那些生命力旺盛,反抗性最强的个体来体现自己,这样的人绝不甘于做工具,而要尽力挣扎,将能量耗尽。过程中的每一步都是对法的冒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法本身就是个最大的矛盾。

在那个神奇的早上,的确有种陌生的东西在K的体内苏醒,这就是法的意识,这意识随案情的发展一步步露头,强制性地挤进了K的日常生活,在囚禁他的同时也解放了他,使他变成了赤条条无牵挂的自由人。

从K自白中体现出来的某种自虐倾向

执着于世俗支撑的K,内心总是那么地冲动、焦虑、烦恼,总是那么急于要向他周围的人表白清楚他的想法。他自认为思路清楚,无懈可击,受到了天大的冤枉,每次他将他的冤屈向人表达时,才发现别人一点都不理解他的看法,甚至对他的看法表示厌恶和害怕。

这里首先要弄清的是K周围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很明显,从K的案件发生的那天早上起,他周围的人就不再是没有自我意识的世俗之徒了,他们都不同程度地与法发生了关系。这些与法发生了关系的人立刻在K的眼中显出了陌生化的倾向,站在K所不能理解的立场上来看问题了。由于K的思维方式在原地没动,而周围的一切全改变了,K那些理直气壮的话,如果换一个角度,也就是从法的角度来看,就显得无比的可笑了,就像是有人躲在后面对他进行恶意的讥笑似的。他越慷慨激昂,他的话越显得荒谬,因为参照物已彻底改变了,变成了他完全不熟悉的东西,而他还不知道。于是,在K那些徒劳的辩白的文字背后,有一副恶毒地微笑着的面孔,那面孔透露出因为自虐而感到无比痛快的表情。

第一次辩白发生在K与房东太太之间。K莫名其妙地被捕了,他要在房东太太面前否决这件事。他开始调子很高,满怀说服别人的期望,后来却因为房东太太的反应而完全泄了气。房东太太其实是从心里要维护K的,她懂得所发生的事情的实质,她为K的处境而难过。K却被她这种同情激怒了。是谁蒙在鼓里呢?当然是K。K又为什么这么容易地泄了气呢?大概是内心深处对自己的怀疑吧。谁也不会站在K的立场上来看待发生的事,只除了他自己。

最精彩的辩白是K在法庭上的辩白,在那些老谋深算的法官们眼里,K是个令人厌恶的跳梁小丑,这个小丑是如此的不甘寂寞,还要将世俗陈腐的老生常谈搬到法庭上来宣讲;而且居然还不知天高地厚,公开指责起法的机构来,这不是发了昏又是什么?对于至高无上的法来说,油漆匠和银行襄理又有什么区别?还有比K这番话更荒谬的吗?所以法庭因为这番话闹开了锅,每个人都笑得弯下腰去,浑身乱颤。笑过之后便只剩下对于他的无比蔑视。由看不见的导演执导的这场残酷的闹剧在不动声色中收了场,我们不由得感叹:这真是自我幽默的极致!这种幽默已达到了自虐的地步。

就是这样一个K,居然瞧不起老被告布洛克,无端地认为自己拥有某种超出于布洛克的优越性,而实际上,自己已经死到临头了。布洛克心里很清楚K的处境,也许他将K的态度看作某种矫情,因而无比厌恶与鄙视。他恶狠狠地教训K,告诉他真情,K竟没有听懂!这真是天大的玩笑!K拿自己的性命在开玩笑,他无知到这种地步,真让人伤心。接下去他又在神父面前辩护,还攻击法庭,弄得神父于气愤之中忘记了自己的职责,大喊大叫起来。神父的惊叫既是愤怒又是怜悯。眼睛上蒙着布的K一点都看不到即将发生的事,非要将滑稽剧演到底。可是他看不到的事马上就要经历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