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民窟的故事(一)(第4/5页)

突然很想睡,就爬上他家的灶头睡去。没睡多久主人就来生火了。这一家的主人是屠夫,脸上的胡子很长。他从火里头拿出烧红的火钳,在我面前扬了扬,那火钳擦着了我胸口的毛,我闻到了烧焦的气味。我正在想他会不会将我烫死时,他扔了火钳,往地上坐去。在前面房里,他家的孩子们在唱歌呢。阴惨的房里忽然响起稚嫩的童声,仿佛末日的景象啊。再看屠夫,他的胡须在发抖,什么样的可怕的回忆缠住了他?我跳下灶台,他一动不动,像没看见我一样。我溜到前面房里时,孩子们已经出去了,我仅仅看到一个女孩的背影。我想,屠夫的女儿,每天夜里会梦见羊脖子上喷出来的热血吗?是因为那种梦,才唱儿歌的吗?谁在捅我的背?哈,又是侏儒,他终于打开了那把锁。侏儒说:“看,他也来了。”长得像阿元的小孩子溜进来了。接着就是砰的一声响,屠夫在闩门了!我们三个被闩在屋子里了。小男孩发出闷闷的哭声,是侏儒堵住了他的嘴呢。侏儒在哄他安静下来。我也想哭因为想起了那把烧红的火钳。屠夫在厨房里磨蹭些什么呢?小男孩终于不哭了,侏儒说:“我真高兴啊。”也许他是高兴看我们完蛋,而他自己,很快有升降机来救援他。现在他抱着男孩坐在椅子里头,那孩子在他怀里轻轻啜泣,肩头一耸一耸的。我突然记起,在那火炉一般的上面,他不是给过我一根冰棍吗?侏儒的心肠真是很慈悲的啊。

屠夫始终没有过来。小男孩(侏儒叫他“鼓”)在侏儒怀里说起了梦话,他说他本人就是升降机,这里的好些人都要靠他,没他活不了。他一边在梦里吹牛,侏儒一边附和他。侏儒说:“对呀,对呀,你这个漂亮的小男孩。”鼓忽然挣脱了侏儒,用一个什么东西在侏儒脸上划了一下,侏儒立刻倒下去了。鼓举起手里的那个东西,那东西一晃一晃地发亮。我终于看出来了,是一片铜钥匙。侏儒在地上呻吟,轻轻地念叨着:“鼓啊,鼓啊。”一片钥匙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杀伤力呢?我想起锉钥匙的那个男人,他是一个沉默的人,脸上有很多竖纹,他那双手就如同老树的树根,我看见过他掰断一把相当大的锉刀!鼓举着钥匙朝我走过来了,我有点想躲,但还是没有躲,我要看看这小东西到底有多大杀伤力。但是鼓凑近我,将那把钥匙交给我,并且向我比画着,要我将钥匙刺向他本人。钥匙很大,很像一把小刀,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我们都听到了屠夫在灶屋里弄出很响的声音,就像发怒了似的。他在催促我们吗?

当我将钥匙刺向鼓的脖子之际,他马上用双手握住,再猛一用力,钥匙就全部进入到他的脖子里头去了。血涌出来,他软软地倒下,同侏儒倒在一处。我感到很恶心,就背转身去吐了起来。这时屠夫打开厨房门进来了。他手里拿着那把烧得红彤彤的火钳。他将火钳举到我的面前,我赶紧闪身躲开。于是我又闻到了自己的毛被烧焦的臭气。“鼠啊鼠,这可是难得的机会。”他说。真讨厌,他也叫我鼠。他打开大门,先将侏儒抱出去,扔在路边,又返回来将鼓也抱出去了。然后他又闩上门。我以为他要来收拾我了,可是他没有。一会儿那两个家伙就来撞门了,拼命要进来,他们的伤怎么好得这么快啊?他们那么大的力气,门都要被他们撞开了。趁着我一愣神的瞬间,屠夫就将那把火钳伸到我的胸脯上戳了几下。我先是簌簌发抖,后来就晕倒了。朦胧中,看见自己在火焰山上。火烧着了我的全身,可是我一点都不痛苦,脑子里居然还冒出这样的念头:烧完了就好了吧。对面还有一座山,也在冒火,有小孩子在火中唱歌,声音怎么这么熟悉?对了,那不是屠夫的女儿们吗?她们唱得真好听啊。这时我看一看自己的身体,啊,腿已经烧没了!我不能动了!这不是他在我耳边说话吗?“鼠啊鼠,这可是难得的机会。”他还推我呢,他不让我完全入梦,可是我害怕,我闭上眼,不管不顾地入梦了。

我醒来时看见有一只灰色的大眼睛凝视着我。那是屠夫的女儿,她的两只眼睛不对称,一只大,一只小。在我看来,这只大眼睛美得无法形容,所以我就一点都不感到她的眼睛不对称了。她的眼神很忧伤,这个小人儿是为我担忧吗?当我动了动,想去触碰她时,她就挪开一点。她这种姿态让我心凉。“你,是什么东西?”她说,她的口气忧伤得让我都要掉眼泪了。我经常到她家里来的,她怎么问这种话?是我的样子引起了她的忧伤吗?这时我才来打量我自己。我好好的,并没有什么变化,啊,我的一只脚上有烧灼的痕迹,但那并不显眼,只不过是掉了一块毛罢了。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这难道是个问题吗?我年年来他们家,来了就去灶上待着,屠夫将那些香喷喷的动物内脏留给我吃,吃完我就在灶上打盹。在他们家,我总是睡眼蒙眬,从来没有将这些女孩子看清楚过。她们轻手轻脚地在厨房忙碌,从不注意我。现在看来我错了,她们不但注意了我,还仔细打量过我,一起讨论过关于我的事。要不她刚才怎么问这样的话呢?看来她对我还有所期望啊。我又问自己,我是个什么东西呢?可是我不知道啊,我怎么能消除这个小美人心里的忧伤呢?我不敢同她的目光对视,一对视,我就会哭起来。“我是老三,最小的。”她忽然又说,“爸爸在后面钉木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