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晶月季花(第3/4页)

煤太太之所以读金的书,是想找到丈夫思维的线索。说到底,她还是很羡慕他的。瞧他多么平稳啊!即使是家里钻进来了老鼠,他也不慌不忙。锁骨跌断之后,煤有过一段绝望的日子。金同来帮忙的小姨默默地承担家务,他很少安慰她。或许是由于金的镇定,煤自己终于挣扎过来了。煤一恢复体力,金又躺到他的躺椅上去了。他笑称自己“和瘫痪病人差不多”,煤觉得他的笑容是满足的。

门前积水这件事是突发的。那场雨下了两天两夜,下水道被泥沙堵塞了,半夜里,屋前变成了小小的水塘。金就是在那时候从床上跳下来,赤着一双脚冲进雨里头的。应急灯放在窗台上,照着花坛的塑料棚,他挥着一把锄头在雨中大干。大约干了两个小时,他挖了一条沟,将积水引走了。煤太太万万没想到金还会有这么大的能量,他就像在拼死一搏似的。

他回来的时候,累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慢吞吞地换了湿衣服,慢吞吞地躺下了。煤太太用干毛巾替他擦着头发。

“它们得救了。不然的话啊,它们就全死了。那下面的生长环境,我们是想不到的,只能推理。从前有过这方面的教训……”

他说着话就睡着了,一边轻轻地打着鼾,嘴唇一边微微地动。煤太太想,他在说什么呢?是不是在同那些地下植物对话?

上午太阳出来了。阿艺站在塑料薄膜棚那里,满腹狐疑地看来看去。

“煤太太,这里面并没有栽什么东西啊,可以将棚子拆掉吗?它们影响了排水,而且也很不美观。”

“阿艺,你怎么这样说话?我亲自栽下去的,我告诉过你,是月季花,特殊品种,往地下生长的,金在夜里将它们从死亡的边缘抢救出来了。”

“哼,真顽固。自欺欺人罢了。有的人还真愿意这样过活。”

阿艺的丈夫在房里叫她,她回去时又扭过头来朝花坛看了几眼。煤太太觉得她的眼神充满了好奇,这就是说,她并不确信自己说的那些话。接着她就听见了阿艺和她丈夫在高声争论,争论些什么却听不清。

煤太太进屋时,看见金还在睡觉。他的心境真是平和。煤猛然想到:会不会所有栽下去的花种都只是漂亮的小石子?她回忆了一下,好像真有那么回事。当时拿在手里有冰凉的感觉,还发出“叮叮”的响声呢!恐怕正是因为这种性质,它们才能往地底生长、开花?阿艺好像有了误会了。这种事,信则有,不信则无,她看来是不信的。

三十多年前,新婚的煤太太和新婚的阿艺一块搬到这栋楼里来时,这里还很荒凉。煤时常看见她的邻居搬一张小凳坐在门前看落日。当光线一点一点地变暗时,这个女子的背影给她的感觉便不仅仅是落寞了,它还显出某种顽固的意味。她们相见时彬彬有礼,两家的丈夫也如此。煤很少看见阿艺的丈夫,他是钢铁工人,下班后总在房里不出来,他们家里笼罩着阴沉沉的氛围。煤觉得,阿艺和她丈夫之间是和谐的,他们从不吵嘴。那么,他们今天是为了什么发生争论呢?为了花种子吗?现在是看不到落日了,生活在向里面收缩,但那个时候的那个背影,一直延续到了今天。从前看得见落日时,未来还完全隐没在混沌之中呢。

“我的亲戚住在油麻巷3号,是很远的远房亲戚了,所以平时也不来往。你要是有兴趣,也可以过去看看。那地方因为拆迁,有点难找。”

金说的是带花种给他的亲戚。

“如果我去看他,就得找个借口吧。”煤说。

“你可以向他询问关于紫晶月季花的生长规律嘛。”

煤很兴奋。吃过午饭,她取消了午睡,收拾一下就出门了。

在市中心的那一群一群的新建筑里头,油麻巷已经消失了。煤打听了好几个人,才打听到油麻巷3号的原住户都住在一排简易平房里头,他们的家已经被拆掉了。修轮胎的老头告诉她,冰老师就住在最西头的那间里面。

煤起先被冰老师的相貌吓了一跳。他像个野人,满脸乱蓬蓬的花白胡须,头发披到肩膀以下,也是花白的,眼神很混浊。

“紫晶月季花啊。”他的声音在胡须里头嗡嗡作响,“是从前有过的品种,现在还没有人能栽培成功呢。生长规律很简单:你将它忘记了时它就生长。”

“那么,怎样才能忘记呢?”

“各人有各人的方法吧。比如我,我的方法就是到处乱撒种子。沟边啦,人家挖好的树洞里啦,新房的基脚洞里啦,旧草屋顶上的浮土里啦等等。有一天,我看到草屋的土墙上鼓出一个包,我将那上头的泥灰拨了拨,就露出了我的植物。一回想呢,才记起我是将种子撒在墙头的。煤太太,你对这种事不要过于去追究为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