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袜子都抽丝了简妮来到了一个寂静而寒冷的园子(第3/4页)



范妮的病房在楼上。探视室的长条桌两边坐满了病人和病人家属。探视室里荡漾着各种各样的食物气味,与病室里的消毒水气味混淆在一起,温暖和浑浊。

值班医生走过来打量简妮:“你是王范妮的妹妹?”

“是的。”简妮说。

“从美国回来的?”医生又问。

“是的。”简妮想,一定又是家里人告诉医生的,就象当初叔公的病房里,人人都知道家里有人要从美国回来看他。“我姐姐她情况还好吗?在美国时,医生说是抑郁症,怎么回到上海以后,就成了精神分裂症呢?”

“也许,她的确在美国有过产后抑郁症,被控制住了。但回国以后,又发生精神分裂症,她来我们医院的时候,是很典型的精神分裂症。”医生说。

“这两种是递进的病吗?”简妮问。

“不是。是不同的病。”医生说,“这次她是应激性的精神病。”

医生的说法让简妮吃惊,让范妮陷于精神分裂的,竟然不是美国那一段,而是她上海的这一段。这出乎她的想象。摧毁范妮的创伤,原来是在上海发生的。“我不了解她在上海出了什么事。家里从来没对我说过。”简妮说。

“王范妮当时回国的时候,在学校办了休学,她的护照上还有有效的签证,可以再回美国,是这样吗?”医生说,“你们家的人一直动员她在签证过期以前回美国去。这对她是受不了的压力。出国对别人来说,是求之不得,但对王范妮这样已经在精神上有创伤,个性上又有缺陷的人来说,就不是好事。”

简妮紧捏着圣诞花的杆,她想,她们两姐妹总是将自己的路越走越窄,直到无法容身。或者说,是上海这地方,这个家,这些人将她们渐渐逼到死胡同里。本来,范妮可以在上海好好做一个刻薄的小市民,自己也可以在美国好好地做一个普通职员,嫁一个可靠的白人,住一栋分期付款的Town House,开一辆日本车。在上海,在美国,多少女孩都这样平静地生活下来了,但她们就不行。

医生领着简妮穿过病人的活动室,与探视室相比,这里冷清多了,只有一个病人默默坐在桌前,一动不动地看着桌面。然后他们穿过病室,那是一间象教室那么大的房间,里面象轮船统舱那样放满了单人铁床,中间只留下可以侧身而过的走道。床上有草绿色的粗毛毯,让简妮想起电影里的犹太人集中营。“病人很多,我们没有这么多病房。”医生对简妮解释说。

他们来到病室尽头,那里还有一扇木栅栏门,将走廊拦开。里面是另外一段走廊,走廊的两边,都是禁闭着的房门,门上有象一本书大小的窗子。医生对简妮说:“你的姐姐在里面,她这段时间情况有反复,处在狂躁期里。你刚刚在我们的活动室里看到的那个病人,她处在抑郁期里,所以她不说话,不吃饭。你姐姐正好相反。”

“那是怎样?”简妮问。

“她想逃出去。”医生说。她看看简妮手里的东西,问,“你要是不怕,可以进来看看她。”

医生拿出钥匙打开门,走进去,简妮跟了进去。门在她身后“乒”的一声关上时,她觉得心在肚子里抖了一下,想起那个白发人的耳语,他说:“快逃吧,赶快逃。”简妮意识到,自己进这个医院以后,心里越来越不舒服,越来越紧张,是因为自己怕那无处不在的,被禁闭起来的暗示。这种恐惧,从小就在心里生龙活虎。所以,她看窗子,象监狱,看病室,象集中营。每次关门的声音,都让她发抖。她相信,范妮也一定是伴随这种恐惧长大的。如今,范妮就深陷于栅栏门的最深处。

她听到有人轻轻的,不停地,钢琴节拍器似地拍着门。医生告诉简妮:“那就是你姐姐在敲。”

范妮的脸正扑在小窗子上,简妮猛地看到范妮的脸,吓得叫起来。她的脸潦倒,狡猾,怨愤,简直象个恶毒的老女人,但眼睛却是贼亮的。简妮猜想到,范妮也许会肿,那是因为药物里的激素,也许会苍白,那是因为没机会在户外,也许会呆,会脏,象那些印象里的精神病人一样,但她没想到,范妮会变得这样丑。她的丑,是从心里出来的。就象一滴水反射出太阳的光芒那样,她的脸,是从心里丑出来的。

“简妮,你也进来了?”范妮惊喜地问。

“不,不,不,不是的,我来看看你。”简妮连忙将手里的圣诞花举起来,“圣诞节就要到了。”在这气氛诡异的重病房里,红色的花漂亮得象个讽刺。

范妮果然对花视而不见,她的目光绕过大朵的红花,看着简妮追问:“你为什么也回来了?”她打量着简妮的身体,目光象手一样在简妮的腹部按了一下,“还穿得那么漂亮,又不是在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