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你不到美国去,还有谁到美国去(第3/3页)



这样的话题,其实用不着谈很久,鲁提议,范妮点头,很快就说完了。

范妮从鲁的拇指下抽出手来,握着那枝松松地包着骨朵的红玫瑰,告辞去自己房间。

范妮的房间里,洒了一屋子的月光。春天的月光,几乎象阳光一样明亮。她一眼看到桌上摊开的字典,还有没有插回盒子里去的听力磁带,它们还是前进夜校的老师帮忙录好的。昨天晚上,她还在用功,以为自己不舒服,不过是感冒了,就会好起来。现在看到它们,象看一个死人的东西一样,心里有奇怪的不舒服。范妮关上自己的房间门,站在门前,这漫长一天里,她是第一次独自面对自己。她这才知道,原来想掉进了万丈深渊一样,猛地,眼前一黑,什么东西都看不见了。

然后,象在显影液里看着照相纸上显现出照片里的内容那样,范妮渐渐看到了窗子,桌子,椅子,小床,还有自己的牛筋布箱子,桌子上的东西,托福答题纸,床边的蓝色绣花拖鞋。属于范妮的小小世界又回来了,没有消失,没有爆炸,没有崩溃,没有改变。所有的东西,都还在原处等候。

范妮在椅子上坐下,把桌上的功课推到一边,空出地方来,放下一直捏在手里的玫瑰花。那是一枝茁壮的玫瑰,散发着玫瑰的香气,它比丽丽花店的玫瑰新鲜多了,没有一点死亡的鲜花开始腐烂的腥气。范妮端正了一下身体,开始将花瓣一瓣瓣地撕下来。花瓣很结实地长在蒂上,有时候真得花点力气才行,大大的花骨朵,眼看着细下去了。范妮轻声说:“玫瑰怎么了,神气点啥,我撕的就是玫瑰,月季花我还不高兴撕呢。”

玫瑰花瓣落满了腾出来的那一小块空地方,花瓣弯弯的,仍旧十分优美。

范妮摸到一把小刀,是把削铅笔的小刀,做托福练习时,要用2B的铅笔,这把小刀的专门用来削2B铅芯的。范妮打开折叠小刀,按住花瓣,将它们一一切碎,开始,被切碎的花瓣散发出更加强烈的花香,玫瑰花的香气到底不俗,醇和清秀,但随着范妮一刀刀将它们越切越烂,切成了红泥,花香渐渐变成一股烂菜皮的味道。玫瑰花瓣里的汁水,浸到她的指甲里,指甲缝成了暗红色的,好象血一样。范妮这才停下手来。

这时候,她才恢复了听觉。她听到从紧闭的门缝里传过来的方佗声。鲁从前说过,当他心情很好的时候,就喜欢独自听方佗,那是侵入欧洲的摩尔人留在葡萄牙的阿拉伯怨曲。这么说,鲁的心情不错?范妮猜度着。她看了看,放过那一摊水淋淋的红泥,用小刀专心切碎长长的花枝。绿色的枝条很结实,范妮得用手指紧紧抵住,才能切碎,不一会,她的手指就肿了起来。

那天晚上,范妮的梦里放了整整一晚上上海的电影。上海在范妮心里呈现出灰色的调子,阳光下浮尘仆仆的柏油路,阴天里的水泥墙,褪色的门,夜晚路灯下的街道,像穿旧了的衬衣那么柔软和熨贴。小时候的事情突然出现了。街道上烧着火,自己穿着背带裤,背带太长了,总是往下掉。她和维尼叔叔是要去什么地方,穿过火堆,见到有人在打人,那个人被打得象猫一样叫,鼻子里的血像蚯蚓一样流出来,在柏油地上结成块。维尼叔叔正抱着她,所以她看到维尼叔叔脸上怕极了,眼睛和鼻子两边都青了。他们回到了自己家。维尼叔叔乒地关上门,还下了斯波林锁的保险,把平时晚上睡觉以前才用的插销也插上了。家里很安静,彩条泡泡纱的窗帘被风扬起,餐桌上方端端正正贴着毛主席穿了青灰色制服的相片,像张护身符。维尼叔叔叹了声:“好了!”,他们俩一起跌坐在地板上。地板刚刚打过蜡,滑溜溜的,清凉的风从地板上掠过。范妮在半梦半醒中,又感受到童年时代逃回家里,和维尼叔叔坐在地板上所感受到的舒服。范妮想,小时候只会说舒服,其实,那就是幸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