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城市 一 出 去(第3/5页)

90年代末期,敏的父母都出去打工给孩子挣学费。她爸爸在沿海一家鞋厂打工,但因为身体太差不得不打道回府。她妈妈也出去过一年。敏在附近县城的中学住读,周末回家给爸爸和弟弟妹妹们洗衣服做饭。

村里的年轻人差不多都出去了。敏还在上中学的时候,她的姐姐桂敏到东莞的工厂打工。不久,敏中考落榜,父母也想把她送出去打工。桂敏给家里打电话,竭力说服他们让敏继续上学。桂敏说,自己打工挣的钱能帮着付学费。爸妈同意了,敏上了两年中专,也由此成为村里学历最高的人——比姐姐还高,多亏了桂敏牺牲自己的学业,帮衬家里的结果。

2003年的春节桂敏回了老家,走的时候带着敏一起出去。敏还有一个学期才能毕业,但是她想省了学费,直接去找工作。离开家乡让她很兴奋,敏从来没有坐过火车,也没见过工厂。“我想早点出来,学点东西,见见世面,”她说。

在东莞,桂敏给敏租了一个便宜的旅馆房间,帮她在一个做液晶显示器的日本工厂找了一份工作。敏在那儿做了一个月就离开了。她从来没有在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待过,寂寞得受不了。她回到旅馆,在另一个工厂找到了工作,但是没去上班。姐姐愿意继续帮她付房钱,但敏觉得自己变成了姐姐的负担。在公交车站,她看到一张招工传单,有一家电子产品工厂要招流水线工人。她打了广告上面的电话——有不少骗民工钱的假广告——接电话的人告诉敏怎么到工厂。她坐了三个小时的巴士,来到了东莞的东南角,就是佳荣电子厂。敏在这里一个人艰难地度过了一年。

敏踏进工厂的那一刻,就意识到这地方还不如她甩掉的那个日本工厂。但是现在想回去已经来不及了,而且她也不想再要姐姐帮忙。她已经习惯了自己处理事情——这样更好。

出去,农民工用这个简单的词给他们的流动生活下定义。家里没事做,所以我出去了,出去打工的故事就是这样开始的。

这个城市并不让农民工轻松过日子。出力气的活工资很低,往往低于官方规定的最低收入标准,每月四百五十到六百元。工作时间常常超过每周四十九小时的法定上限。受伤,生病,或者怀孕,都没人管你。地方政府对于保护工人兴趣不大;他们的工作就是让工厂老板开心,带来更多的投资和税收。但是农民工并不认为自己在忍气吞声。从家里出来进厂打工是他们做过最难的事情,也是尝试一种探险。是自尊,而非恐惧,让他们留在城市里:早早打道回府就是承认失败。走出家乡并留在外面——出去,就是改变命运。

农民工是农村里的精英。他们年轻,受过较好的教育,比留在村里的那些人更上进。城里人叫他们“流动人口”,仿佛在说一群漫无目的的乌合之众,但是大多数农民工离家的时候心里都有一个工作目标,也有已经摸着门道的亲戚或者老乡陪伴。而且,如今大多数年轻的农民工不再是种地出身,而是从学校出来。种地其实只是他们看见自己父母做的事。

人口流动是经济改革的一个意外产物。1958年,中国政府建立了户籍登记系统,给每个居民分配了城市户口或农村户口。城市居民能享受安排工作、住房,获得粮票和其他生活必需品的配给票券;农村居民无法享受这些特权,只能困在土地上。

70年代晚期,政策改革允许农户在市场上出售一部分收成,而不必全部上交国家。农业产量突飞猛进。忽然间,全国各地的市场上出现了各种食品供应,农村居民也第一次能够独立地在城市里生存。1984年政府下令允许农民在小城镇定居;流动不再以违法犯罪论处。人口加速迁移,1990年,全国已有六千万流动人口,其中大多数奔向飞速发展的工厂和沿海城市。

如今中国已经有一亿五千万农民工。他们在工厂打工,餐馆里服务,工地上干活,开电梯、送快递、当保姆、带孩子、收垃圾,美容理发,站街接客,几乎所有活都是农民工在干。在北京和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农民工人数占到城市人口的四分之一;在南部工厂林立的城市,农民工在拉动国家出口经济的流水线上全力以赴。他们代表了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人口迁徙,相当于一百年间欧洲向美国移民总数的三倍。

但是政府对人口流动的现实反应得太慢。多年来,农民工必须躲着城里的警察,一旦被抓到没有居住证就得罚款或者遣送回原籍。终于在2003年,国务院发布了一个综合文件,宣布人口流动是国家发展的关键。文件禁止歧视农民工,呼吁给予他们更好的工作条件,给他们的子女提供教育机会。农村的砖墙上出现了为农民工说话的口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