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抛 弃(第4/9页)

“是他们在打路灯。”

国庆的父亲却是恼怒地说:

“谁是你的爹?”

这个男人放弃了对儿子处罚的权利,对国庆来说,这样的打击远甚于放弃对他的照顾。接下去我们看到的国庆是那么的可怜巴巴,他穿越马路走来时都咬破了嘴唇,他竭力忍住了急欲流出的眼泪。

就是这样他依然坚信有朝一日醒来时,会看到父亲站在床前注视着他。有一次他充满信心地告诉我,一旦他父亲生病,那么他就会——

“来找我的。”

他反复要我证明,他的父亲生病时会向他求医。他一遍遍地对我说:

“你看到过的,对吧,你看到过的。”

他不再随便动用那个小纸板盒,在连续咳嗽的时候,他都没有打开那些药瓶。他天真地以为,只要瓶里有药,他的父亲就总有一天会回来。

这种时候国庆在谈到他母亲时,不再因为往事过于遥远而显得淡漠。他经常说从前这个词了,从前他母亲活着的时候,他有多么多么好。他从来没有告诉我们从前幸福的具体事例,只是用不停的感叹,让我们对他模糊不清的从前羡慕不已。他开始想象他的母亲,在无依无靠的时候,这个只有九岁的孩子,想象没有面对未来,而是过早地通往了过去。

童年时,我们对飞马牌烟盒上飞翔的骏马迷恋不已,我们生长的平原只有牛哞哞叫唤着走过,那些绵羊总是长久地被关在茅棚里。对于猪,我们都不喜欢。我们最为热爱的是飞翔的白马,我们从没有见过它们。后来一群军人来到了孙荡,一辆马车在夜深人静的时刻穿越了整个城镇,驶进了镇上的中学。

那天上午放学后,我们三个人挥舞着书包向中学奔跑而去。国庆张开手臂像一只大鸟一样跑在前面,他的喊叫纠正了我的错误理解,他叫着:

“我是飞马啊。”

跟在后面的我和刘小青,除了模仿他,就再也找不出更能表达我们激动的姿态了。

我们成了三匹尖声嘶叫的飞马,飞过了百货店,飞过了影剧院,飞过了医院——飞过医院以后,国庆像是被击中似的放下了手臂,他的飞翔夭折了。他哭丧着脸,贴着墙壁往我们来的方向走去。他都没有和我们说一句话,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赶紧追上去问他为什么不去看飞马了。可他只知道不停地往前走,我们去拉住他,他生气地打开我们的手,哭泣着说:

“你们别理我。”

我和刘小青傻头傻脑地互相看了半晌,然后惊愕地看着他走远。随即我们就不再吃惊,我们立刻忘记了他。我和刘小青张开手臂继续奔跑,要去看飞翔的马。

那是两匹棕黄的马,它们在中学的小树林里,一匹在木槽里喝水,另一匹不停地在树干上蹭屁股。它们根本就没有翅膀,而且浑身脏乎乎的。一股马臊臭熏得我们龇牙咧嘴。我轻声问刘小青:

“这是马吗?”

刘小青提心吊胆地走上去,怯生生地问一位年轻的军人:

“它们为什么没有翅膀?”

“什么?翅膀?”那个军人很不耐烦地挥挥手,“走开,走开。”

我们赶紧走开,周围的人都嘻嘻笑了起来。我对刘小青说:

“这肯定不是马,马应该是白颜色的。”

一个大孩子对我们说:

“对,这不是马。”

“那它是什么?”刘小青问。

“老鼠。”

这么大的老鼠?我和刘小青吓一跳。

国庆在医院的门口看到了他的父亲,他突然悲伤的原因是他父亲走进了医院,这情景意味着他最后的期待已经落空。那时候飞马还有什么意思呢?

第二天国庆告诉了我们,他昨天为何转身离去。他忧伤地说:

“我爹不会来找我了。”

然后他响亮地哭了起来。

“我看到他去医院了,他生了病都不来找我,他就再也不会来找我了。”

国庆站在篮球架下放声大哭,他一点都不知道难为情,我和刘小青只得气势汹汹地去驱赶围上来的同学。

被活人遗弃的国庆,开始了与楼下那位被死人遗弃的老太太的亲密交往。那个穿着黑色绸衣,脸上的皱纹如同波浪一样的老女人,实在让我害怕,可是国庆却不对她产生恐惧。国庆不再把全部的时间,贡献给我们共同的童年。他经常和那位孤单老太太待在一起。有时我在街上看到他们两人拉着手一起走来,国庆本该是活泼的脸,在她黑色的手臂旁显得有些阴沉。这个女人以她垂暮的气息腐化着国庆蓬勃的生命力,从而让我现在眺望尚是年幼的国庆时,看到了他脸上闪烁着灰暗的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