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第2/14页)

李月珍在里屋给我喂奶时听到外面两个刚刚做了父亲的男人的谈话,当我吃饱喝足呼呼睡去后,她给我穿上她女儿的一套婴儿衣服,这是她自己缝制的,又拿了一沓旧布走到外面的屋子。

我回到了父亲的怀抱。李月珍拿着那沓旧布指导我父亲如何给我更换尿布,告诉他剪些旧衣服做尿布,越旧越好,因为越旧的布越是柔软。最后她指着我肚子上那根东西说:

“这是脐带,你明天到车站医务室让医生给他剪掉,不要自己剪,自己剪怕感染。”

我沿着光芒般的铁轨向前走去,寻找那间铁轨旁边摇摇晃晃的小屋,那里有很多我成长的故事。我的前面是雨雪,雨雪的前面是层层叠叠的高楼,高楼有着星星点点的黑暗窗户。我走向它们时,它们正在后退,我意识到那个世界正在渐渐离去。

我依稀听到父亲的抱怨声,那么遥远,那么亲切,他的抱怨声在我耳边添砖加瓦,像远处的高楼那样层层叠叠,我不由微笑起来。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父亲杨金彪固执地认为我的亲生父母把我遗弃在铁轨上是想让我被车轮碾死,为此他常常自言自语:

“天底下还有这么狠心的父母。”

这个固执的想法让他格外疼爱我。自从我离开铁轨来到他的怀抱以后,就和他形影不离。起初的时候,我在他胸口的布兜里成长,第一个布兜是李月珍缝制的,是蓝色的;后来的布兜是他自己缝制,也是蓝色的。他每天出门上班时,先是将奶粉冲泡后倒入奶瓶,将奶瓶塞进胸口的衣服,贴着跳动的心脏,让自己的体温为奶瓶保温。然后将我放进胸前的布兜,肩上斜挎着一只军用水壶,身后背着两个包裹,一个包裹里面塞满干净的尿布,另一个包裹准备装上涂满我排泄物的尿布。

他在铁道岔口扳道时走来走去,我在他的胸前摇摇晃晃,这是人世间最为美好的摇篮,我婴儿时期的睡眠也是最为甜蜜的,如果没有饥饿的话,我想自己也许永远不会在这个父亲的怀抱里醒来。当我醒来哇哇一哭,他知道我饿了,就会伸手摸出奶瓶,塞进我的嘴巴,我是在吮吸奶瓶和父亲的体温里一天天地成长起来的。后来我饿醒后不再哇哇哭叫,而是伸手去摸他胸前的奶瓶,这个动作让他惊喜不已,他跑去告诉郝强生和李月珍,说我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孩子。

我父亲与我的成长默契配合,他知道我什么时候是饿了,什么时候是渴了。我渴了,他就会打开水壶喝上一口,然后嘴对嘴慢慢地将水流到我这里。他向李月珍声称,他能够分辨出我饥饿声音和口渴声音之间的细微区别。李月珍将信将疑,她只能按照时间来判断自己女儿的饥饿和口渴。

他在铁路上行走时,闻到胸前发出一阵臭味时,知道应该给我换尿布了。他就在铁轨旁边蹲下来,把我放在地上,在火车隆隆而过的响声里,用草纸擦干净我的屁股,给我系上干净的尿布。再用铁轨旁的泥土简单清理掉脏尿布上的屎尿,折叠后将它们放进另一个包裹。下班回到家中,把我放到床上后,就用肥皂和自来水清洗脏尿布。

我们的家是距离铁轨二十多米的一间小屋,家门口上上下下晾满了尿布,仿佛是一片片树叶,我们的家就像是一棵张开片片树叶的茂盛树木。

我是在火车隆隆的响声和摇晃震动的小屋里成长起来的,稍微长大一些,就在父亲背上继续成长。父亲胸前的布兜变成了背后的布兜,背后的布兜也在慢慢长大。

我父亲心灵手巧,他学会自己裁缝衣服和织毛衣。他上班时同事们见到他都会忍不住笑出声来,因为他背着我一边行走在铁路上一边织着我的小毛衣,他手指动作已经熟练到不需要眼睛去看。

我学会自己走路以后,我们手拉手了。周末的时候父亲带我去公园游玩,在公园里父亲会安心放开我的手,跟随着我到处乱跑。我和父亲心有灵犀,我们两个走在公园的小路上时,只要父亲的手向我一伸,我不用看就感受到了,我的小手立刻递给他。

回到铁轨旁的小屋后,父亲就会十分警惕,他在屋子里做饭时,我想在屋外玩,他就用一根绳子连接我们两个,一头系在他的脚上,另一头系在我的脚上,我在父亲划定的安全区域里成长。我只能在家门口晃荡,每当我看见火车驶来忍不住向前走去时,就会听到父亲在屋子里警告的喊叫。

“杨飞,回来!”

我寻找的小屋出现了,就在两条铁轨飘扬远去之时。瞬间之前还没有,瞬间之后就有了。我看见年幼的自己,年轻的父亲,还有一位梳着长辫的姑娘,我们三个人从小屋里走出来。我的容貌似曾相识,父亲的容貌记忆犹新,姑娘的容貌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