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第5/7页)

他告诉周围的人,房屋没有了,女友没有了,他的性欲在那次惊吓里也是一去不回。他伸出四根手指说,为了治疗自己的阳痿已经花去四万多元,西药中药正方偏方吃了一大堆,下面仍然像是一架只会滑行的飞机。

有人问他:“是不是刚起飞就降落了?”

“哪有这么好的事,”他说,“只会滑行,不会起飞。”

有人喊叫:“让政府赔偿。”

他苦笑地说:“政府赔偿了我被拆掉的房屋,没赔偿我被吓跑的性欲。”

有人建议:“吃伟哥吧。”

他说:“吃过,心脏倒是狂跳了一阵,下面还是只会滑行。”

我在阵阵笑声里走了过去,觉得他们不像是在示威,像是在聚会。我走过市政府前的广场,经过两个公交车站,前面就是盛和路。

那个时刻我走在人生的低谷里。妻子早就离我而去,一年多前父亲患上不治之症,为了给父亲治病,我卖掉房屋,为了照顾病痛中的父亲,我辞去工作,在医院附近买下一个小店铺。后来父亲不辞而别,消失在茫茫人海里。我出让店铺,住进廉价的出租屋,大海捞针似的寻找我的父亲。我走遍这个城市的所有角落,眼睛里挤满老人们的身影,唯独没有父亲的脸庞。

没有了工作,没有了房屋,没有了店铺,我意志消沉。当我发现银行卡上的钱所剩不多时,不得不思索起了以后的生活,我才四十一岁,还有不少时光等待我去打发。我通过一个课外教育的中介公司找到一份家教的工作,我的第一个学生住在盛和路上,我与她的父亲通了电话,电话那端传来沙哑和迟疑的声音,说他女儿叫郑小敏,小学四年级,成绩很好。说他们夫妇两人都在工厂上班,收入不多,承担我每小时五十元的家教费有点困难。他声音里的无奈很像我的无奈,我说每小时三十元吧,他停顿一会儿后连着说了三声谢谢。

我们约好这天下午四点钟第一次上课。我去发廊理了头发,回家刮了胡子,然后穿上干净的衣服,外面是一件棉大衣。我的棉大衣是旧的,里面的衣服也是旧的。

我走到熟悉的盛和路,知道前面什么地方有一家超市,什么地方有星巴克,什么地方有麦当劳,什么地方有肯德基,什么地方有一条服装街,什么地方有几家什么饭馆。

我走过这些地方,眼前突然陌生了,一片杂乱的废墟提醒我,盛和路上三幢陈旧的六层楼房没有了,我要去做家教的那户人家应该在中间这一幢里。

我前几天经过时还看见它们耸立在那里,阳台上晾着衣服,有几条白色的横幅悬挂在三幢楼房上,横幅上面写着黑色的字——“坚决抵制强拆”、“抗议暴力拆迁”、“誓死捍卫家园”。

我看着这片废墟,一些衣物在钢筋水泥里隐约可见,两辆铲车和两辆卡车停在旁边,还有一辆警车,有四个警察坐在暖和的车里面。

一个身穿红色羽绒服的小女孩孤零零坐在一块水泥板上,断掉的钢筋在水泥板的两侧弯弯曲曲。书包依靠着她的膝盖,课本和作业本摊开在腿上,她低头写着什么。她早晨上学时走出自己的家,下午放学回来时她的家没有了。她没有看见自己的家,也没有看见自己的父母,她坐在废墟上等待父母回来,在寒风里哆嗦地写着作业。

我跨上全是钢筋水泥的废墟,身体摇晃着来到她的身旁,她抬起头看着我,她的脸蛋被寒风吹得通红。

我问她:“你不冷吗?”

“我冷。”她说。

我伸手指指不远处的肯德基,我说那里面暖和,可以去那里做作业。

她摇摇头说:“爸爸妈妈回来会找不到我的。”

她说完低下头,继续在自己双腿组成的桌子上做作业。我环顾废墟,不知道要去做家教的那户人家在什么位置。

我再次问她:“你知道郑小敏的家在哪里?”

“就在这里,”她指指自己坐着的地方说,“我就是郑小敏。”

我看到她惊讶的表情,告诉她我是约好了今天来给她做家教的。她点点头表示知道这件事,茫然地看看四周说:

“爸爸妈妈还没有回来。”

我说:“我明天再来吧。”

“明天我们不会在这里。”她提醒我,“你给我爸爸打电话,他知道我们明天在哪里。”

“好的,”我说,“我给他打电话。”

我步履困难地离开这堆破碎的钢筋水泥,听到她在后面说:“谢谢老师。”

第一次听到有人叫我老师,我回头看看这个身穿红色羽绒服的小女孩,她坐在那里,让钢筋水泥的废墟也变得柔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