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罗华(第3/4页)

小小的尸首睡在解剖室中的大理石的解剖台上。死后已经两天,脸上带着惨戚的土色,蒙着白雾的眼儿仍然微微开着,鼻孔里塞着两团棉花。身体各部已经现着紫色的尸斑,脚手的惨白如象羊脂玉一样了。

R立在尸的右边,在胸腹上开刀了,把脏腑挨次取出,检查大小形状色泽切面等,一一用德语口说,一位助手在西窗下誊写。尸的左边还有一位校役秤量各种脏器的分两。

解剖的结果没有什么特殊的发现,只是小肠的粘膜层有些地方变菲薄了。解剖的诊断是“肠加达儿”。

年轻的医学士争辩道:“可不是Dyspepsie吗?”R说:“是Dyspepsie时,小肠的变化还要厉害,因为要起Deskramation①。”

①作者原注:肠内壁溃烂。

——“不起Deskramation的轻症也有。”

R还争辩了一阵,但我觉得他的诊断是有几分臆度性的。

哈君看见诊断的病名,他也向R问道:“肠加达儿也可以死人吗?”

——“怎么不可以死!小儿在暑天最多是以这种病症死的,小儿不比大人。”

辩论和质疑都终结了,R和年轻学士也都退去了,剩着的残骸该我们送往校后的火葬场去火葬。

哈君守着他死儿的残骸,他的眼泪在眼眶中乱滚。他说:“这总是我们大人的罪过,并没有什么重症,便好好把一个孩子送葬了!”

——“这也是一种经验呢。我们都是年轻人,将来还有生育的机会,我们可以不要再蹈覆辙了。”——我这么劝慰哈君,看着校役把残尸装在一个小小的木匣里了。我又才对哈君说:“我去招呼你的夫人,你先到火葬场去等着。”

哈君夫人是留在病理教室外的回廊下的,我去招呼着她,我们同路走向校后的松林里去了。

深深的古松下长着蓬蓬的秋草。野葡萄和不知名的萝蔓缭绕着芦苇与松枝,努力着在挣持自己的弱小的生命。红的胭脂花齐吹着小小的军号。蔚蓝的竹叶青开着萤形的小花,在无力的秋阳中燃烧着金黄的萤火。细蛇在乳白色的空气中飞舞。促织在合欢的草茵上唱着爱歌。校后的木栅外几只白鸥在海天之中画着峻险的无穷曲线。一切的物象都是生动着的,一切都还在合奏着生命的颂歌,但是,我们的路,这在秋草丛中弯曲着的小路,是把我们引向火葬场里去的!

我默默地徐行,哈夫人在后面跟着。一阵阵的粉香、椿油香、香水香在空气中浮泛,“杀死婴儿的张本人①,我也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心理?”我心里正在这样想着,她抢上两步突然和我谈起话来。

①张本人,日语“罪魁祸首”。

——“这回真是劳累你了,使你奔走了两天,今天还要缺一天的课。”

——“没有什么,今天的课也不很要紧,上半天只是在医院里的实习。”

——“这回诺儿死得正好,(她刚说出这半句的时候,我早吃了一惊。)我们昨晚上打了一张电报回中国去,说诺儿病了,进了病院,叫家里快电汇五百元的医药费来。停过两礼拜我们要再打一张电报回去,说诺儿死了要埋葬费,这回总可以从家里弄一千块钱来了。到那时候我们再来报酬你。”

她这几句意想不到的话,使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儿于被自己误死了,还要借来诈钱;这是金钱的魔力太大,还是人的天性根本是不善良的呢?她把他们夫妻间这样的诡计来告诉我,她是过于亲信了我,还是把我当成了她的同类呢?我有生以来不曾遇见过这样的狠人,我觉得她是想把贿赂来收买我。“啊,我再堕落也堕落不到这步田地罢!”我愤愤地这样想着,没有向她作声。

红砖砌成的火葬场的大烟筒从树林中现出了。小路的两旁突然现出了几丛曼陀罗华来,淡紫色的漏斗形的花如象牵牛花,有刺的球实如象槟麻子,卵形叶上有锯齿的突出,这是一种毒草呢。人的生命真是很脆弱的,遇着这样的无情的花草也可以涣灭。……

火葬场已经到了。哈君在门前等着。门次罩着两株白杨。入门有小小一个庭院,白杨的叶影在淡黄的太阳光上浮动。开残了的蔷薇还留着些粉白的残花。一株矮矮的石榴树结着两颗拳大的果实在微风中动荡。秋菊还未绽蕊。夹竹桃只留下翠叶了。践着石径走到火葬场的大门,门内校役二人守着小小的柴匣,一位五十以上的驼背老妈在准备着焚烧香烛。灶头是红砖砌成,在一人高处有大中小三个铁门,门是由外面闩着。老妈把小门打开,里面是一片黑暗。她指挥校役把柴匣放了进去,铁门闩上了。老妈又把香烛台放在门前,叫哈君夫妇行礼,我也把帽子脱了,对着灶门深深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