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力以上(第2/3页)

我捧着S的死信在房里踱来踱去,我自己很有几分不相信的意趣,但是明信片是明明在我手里的。我想着他那病弱的面容,他终生的不遇,他那留下的无亲无友无产无业的八口妻儿……,不禁泪潸潸地由衷哀悼起来。唉,他是觉悟得太迟,谢世得太快了!

我一面哀悼他,但一面又感触到自己的身世上来。S的一生就好象我自己的一面镜子!我自己虽比他年轻得二十年,但我也有三个儿子了。我和我的女人都是和家庭绝了缘的,我们拙于交际,没有一个可以寄托的友人,就有,也和我们一样贫困。我们无职无业飘流在这异邦;万一我也和S一样,突然死了呢?

啊,“人生如梦!”这虽然是极古老的常谈,但也是极新鲜的威胁,人生在世,究竟谁能保证得这一场短梦,不就在第二刻的瞬间内觉醒?谁能保证得自己的妻儿不倒在路途饿死呢?

——“啊,我是死不得的,死不得的,我死了,这些孩子们怎么样?”

S的这句惊人的警语不禁使我不寒而栗起来,我的眼泪流出眼眶了。……

两个大的孩子先从外面跑回来了。

——“妈妈呢?”

——“妈妈在买小菜。”次儿争先着说出。

不一会晓芙背着三儿,一手提着些小菜和入浴的用具篮走了回来。她把三儿放下,坐在后门的廊沿上对我说道:

——“水真好呀,你快去洗罢。”

——“我不洗,S君死了呢!”

——“咳?!”女人惊呼着站立起来。“真的吗?”

我把手中的明信片给她。

她看了,沉默了好一会,才又说道:“真是象假的一样呢。海军纪念日的那一天,他不是还到我们家里来过吗?算上还不上三个礼拜!”

她说着便走上房里来,一面整理着头发,一面又说:

——“我是要去才行。他的夫人和儿女们不知道怎样了。……可怜还没有满月!……晚饭不能做了,孩子们都要留在家里的。”

——“你放心去罢,晚饭我会做。”

晓芙诳着小孩子们,匆匆地便跑向S家里去了。

S现在的住家,离我们有两里远的光景,听说是在田地里的,邻舍只有三五家人家。我的女人已经去过了两回,但我还不曾去过。

我把晚饭烧好,让孩子们吃了之后,又照拂着他们睡下去了。已经将近夜半,晓芙还不见回来,夜里的风很有些冷意,吹荡着我寂静的家庭,使我的深心倍感着十分的凄凉。我兀兀地独坐在黄色的电灯光下,不知不觉之间,竟浮上了一首诗来。

夜已深,群儿都已睡定,

她到友人家里去吊丧去了。

我独坐在这凄绝的一室之中,

啊,涌上了无端的寂寥。

寂寥,寂寥,深不可测的寂寥!

苍黄的电灯好象在向我冷嘲。

待到了明朝的日出之时,朋友哟,

——你的生命会永远和我同消。

我刚写了这两节,好象还想再写些的时候,女人从外面回来了。

——“你吃晚饭罢。”

——“不吃了,难得孩子们都睡熟了。我还怕三儿会哭的。”

——“哭是没有,但他们等了你好一阵,等你买点心回来呢。等不过,他们都好象橡皮球一样,滚来滚去地终竟滚定了。”

——“你在写什么?”

——“写了两节诗。”

——“你把我看。”

——“……怎么样呢?”

——“不愧是你。”

——“不是说诗,是问S家的事情呢。”

——“啊,真是凄惨。我到S家里,打从厨房进去。我看见S夫人坐在厨房上边三铺席面的小房里面,简直就和稻草人一样,才生的乳娃儿睡在一边,六个孩子也同坐在一间小房里,谁也没有做声。前面的六铺席面的大房里面便睡着死人。死人听说是得了肺炎死的,因为看护月母,伤了风,竟转成了肺炎,睡了仅仅三天。S夫人产后得了产褥症,病了两个礼拜,她丈夫得病的时候,她算好起来了,她还没有满月,又轮到她来看护病人,听说已经有两三夜没有睡觉呢。”

——“咳,我真不知道她那六七个孩子怎么办!S夫人如果不跟着她大夫一道死去,也怕会发疯的罢?看她的样子简直象夫了魂的一样,连哭的眼泪都没有了。大的一对女儿,再大两三岁也还可以设法,咳,真正不知道要怎么样好,连小学部还没有毕业呢。”

——“S的尸首没有经理吗?”

——“我去不一晌,来了几位公司里的人,我也帮着收拾了一阵,所以弄到了现在。明天上半天便要付火葬了。”

沉抑的声调在寥寂的夜气中分外响得凄凉,后园中的菩提树的萧骚,博多湾里的回澜的余响,也好象在哀悼这人生的悲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