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尔美萝姑娘(第8/10页)

望早早毕业回国去做些事业,我假如一落第,这会使她无面目见人。我是不能落第!但是精神是糜烂到这步田地了!毕业试验渐渐逼迫拢来,而她对于我的情愫又不见些儿增进。她见了我仍是害羞,仍和三月间最初见面时一样。她到底是不爱我吗?她还是嫌我太呆滞了吗?年假中有一次我看见她在看一封信,是西洋信纸写的,她读着露出十分惬意的微笑,这显然是什么人给她的love letter②了!我这一场发现使我硬定了心肠,我决心不再和她缠绵,我决心准备着试验的工作。但是时候是太促逼了。制图还剩下八九张,论文还全未准备,最苦的是实习报告书,暑假中奉行故事地在大阪住了两月,也实习了两个工场,但是昏昏迷迷地如在梦中过了的一样,日记零碎不全,要编造出来真是绝顶的难事。到这时候我的诡计出来了,我记起K大学的一位友人恰好同时和我在大贩工场实习,我便写信去要求他的底稿来照钞。制图赶不完的待试验后补缴。我专在论文上准备,从教授领得一个研究题目来从事实验,从早到晚几乎一天都在实验室里,但是脑筋总不清醒,实验总得不出什么结果。时间好象海里的狂澜一样,一礼拜过了,两礼拜过了,看看临到三月初十,我的论文还没有眉目,我是全然绝望了。十一的一天,学校我下去了,清晨我去看我两月不见的Donna Carmela,我走到她的巷里,杨柳又正是抽芽的时候,对门的茶花又在开放了。一切都是一年前见她时的光景,而她的窗下不放着糖匣,我是成了再来的丁令威了。啊,她是几时搬了家,搬到哪儿去了呢?我在花坛巷里徘徊了将近一点钟的光景。我往H神社的松原里她站着画过袈裟的地方站立着,天是苍苍的,海是苍苍的,松原也是苍苍的,我也是如象从梦里醒来的一样。我又走到N公园,在梦中我们并坐过的崖头上坐着,旧态依然的苍松,旧态依然的苍海,不断地在鼓弄风涛,白鸥在崖下翻飞,樱树已经绽着蓓蕾,但是去年的落花淘洗到何处去了呢?一切都是梦,一切都比梦还无凭。最大的疑问是她对于我的爱情,她的心就好象那苍海的神秘一样,她到底是爱我吗?相识了已经一年,彼此不通名姓,彼此不通款曲,彼此只是羞涩,那羞涩是什么意思呢?在我是怕她晓得我是中国人,怕她晓得我有妻子,她怕是已经晓得了罢?落第已经迫到临头。我已受着死刑的宣告,她又往哪儿去了呢?我不能和她作最后的诀别,这是我没世的遗憾了。想到国内的父母兄弟,想到国内的朋友,想到把官费养了我六七年的祖国,想到H海岸凄寂地等待着我晚上回家的妻子,我不禁涌出眼泪来,我是辜负了一切的期待!

我的脑筋是不中用了,我还有什么希望呢?我还有什么颜面呢?卑劣的落伍者,色情狂,二重人格的生活音,我只有唯一的一条路,我在踌蹰什么呢?我从N公园穿向铁道路线,沿着铁道路线向北走去,上下的火车从我的身旁过了好几趟了。走到工科大学附近,又穿到海边上来,H村已经走过了。太阳已是落海的时候,从水平线上高不过五六丈光景的云层中洒下半轮辐射的光线下来——啊,那是她的睫毛!她的睫毛!玫瑰色的红霞令我想起她的羞色,我吃紧得不能忍耐。苍海的白波在用手招我,我挽着那冰冷的手腕,去追求那醉人的处女红,去追求那睫毛美。……所追求的物象永远在不改距离的远方,力尽了,铅锤垂着我的两脚,世界从我眼前消去了,咸水不住地灌注我,最后的一层帷幕也洞开了,一瞬之间便回到了开辟以前。

①作者原注:圣母玛利亚之名号。

②作者原注:情书。

自分是已经死了的人却睡在安软的床上,又是一场梦境吗?瑞华坐在床头执着我的两手,模糊间有许多穿白衣的人,我知道是睡在病院里了。我口苦得难耐,我要些茶水,声气好象不是我自己的声音。瑞华把些甜汁来倾在我的口里,大约是葡萄酒的光景。瑞华的眼里我看见有一种慰悦的光辉。我冷得不能忍耐。白衣人们都很欢喜的样子,有一个人对瑞华吩咐了些什么,都先后退出去了。黄色的电灯,好象在做梦的光景。

我是在昨晚上被H村的渔船救起的,当时抬到这大学病院里来,直到现在,人事才清醒了。已经夜半过后了。儿和女听说是托了S夫人。

我冷了一会又发起烧来,模糊之间又不省人事了。烧退时是第二天的中午时分。医师说只要没有并发的症候,再将养两个礼拜便可以望好。

第二天午后瑞华去把儿女引了来,病室里有两张寝台,一家人便同住在这里。晚上最后的检温时间过了,儿女们都在别一张寝台上睡熟了。瑞华坐在床缘,我握着她的手只是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