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三部曲(第11/13页)

十一年前他是结过婚的,结婚后便逃了出来,但他总不敢提出离婚的要求。他知道他的父母老了,那位不相识的女子又是旧式的脑筋,他假如一把离婚的要求提出来,她可能会自杀,他的父母也会因而气坏。九年前他有一位妹子订婚的时候,他写信反对,发过一次牢骚,说什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得一个臭蛤膜,也只得饱吃一口”的话,他的父母竟痛责了他一场,那位妹子也寻了好几次短见。他和他的夫人晓芙自由结了婚,他的父母也曾经和他断绝过通信息,后来念到生了孙子,又才宽恕了他。但他家中写信给他的时候,定还要称他的夫人是“妾”,称他的儿子是“庶子”,这是使他最伤心,最厌恨不过的字面。几次决定写信回家去离婚,但终可怜老父老母,终可怜一个无罪无辜只为旧制度牺牲了的女子。他心里想的是:“纵横我是不愿仰仗家庭,我是不愿分受家中丝毫的产业的,我何苦要为些许形式,再去牺牲别人!父母不愿意离她,尽可以把她养在家中做个老女;她也乐得做一世的贞姑。照人道上来说,她现在的境遇,只是少一个男子陪伴罢了,我不能更逼她去死,使我自己担负杀戮无辜的罪名。”——他怀着这样的宗旨,所以他便决定了永远和家庭疏远的办法。最能了解他的是他的长兄,但是他的这层苦衷,他却不曾知道。他的长兄只是希望他迅速回C城,但他怎能够回去呢?C城更和他的家挨近了。他想到十一年不见的老父,十一年不见的老母,十一年不见的兄弟姊妹,十一年不见的故乡,他也有终夜不能成寐的时候;但是,要叫他回家,他是不可能,怕永远不可能的了。“我的父亲,我的母亲哟,我今生今世怕已不能和你们相见,你们老来思子的苦心,我想起便时常落泪,但是我无法安慰你们,我只好使你们遗恨终古了。我的兄弟姊妹们哟!你们望我的心,你们爱我的心,我都深能感受,但是我们今生今世怕也没有再见的希望了。我们是枉自做了骨肉手足一场,到头我们是互相离隔着到死。住在我父母家中的和我做过一次结婚儿戏的女人哟,我们都是旧礼制的牺牲者,我丝毫不怨望你,请你也别要怨望我罢!可怜你只能在我家中作一世的客,我也不能解救你。……”他想起他的家庭的时候,每每和着眼泪在无人处这样的呼号,但是,他的苦情除他自己而外,没有第二人知道。

——“我们是奉了会长的命令来的,命令我们来迎接先生。这是会长的信,这是令兄先生的信,还有一张汇票,我是揣在怀包里的,路上的扒手很多呢。”来客的一位把信交了,一位解开衣裳在最里一层衬衫里又取出一张一千两银子的汇票来。红会的信和爱牟长兄的信,内容大抵和前回的相同。只是多说了几句派了什么人来接和送了一千两银子来做旅费的话。爱牟一一把信检阅了,他当面对来人说他不能回去,也说了一些不能回去的原因。汇票他不愿接受,叫他们回四川时一道带回去。

——“我们受了会长的命令交给先生,交给了先生我们便算是尽了职分,否则我们将来会讨会长的怪。会长很希望先生回去呢。”

——“医院里面不说是有两个德国医生吗?”

——“是,是有两个,中国医生也还有三十几个呢。”

——“哦,有那么多的人,那更用不着我回去了。”

——“但是,人还不够用呢!‘二军’一败,打伤几千丢在那儿,我们不能不去医;‘一军’又一败,又打伤几千丢在那儿,我们也不能不去医,所以人手总是不够用的。”

——“也没有办法了。军人们这么爱打仗,就把四川全省的人都弄成太医,恐怕也不够用罢。”

——“吓,吓,吓吓吓……”

一千两银子的汇票,来人始终不肯拿去,爱牟只得权且收下。他写了一张收据交给来人,他们便匆匆地告别,走了。

淡淡的阳光仍然还照进窗内,客堂里的微尘静静地在空中游戏。爱牟想写信给他夫人的兴头被来人打断,他的意识的焦点又集中到这一千两银子的汇票上来了。有生以来第一次接到手里的这么一笔巨款!这对于他隐隐是一个有力的诱惑了。他想:“我假如妥协一下,把这汇票换成钱,跑到日本去把妻儿接回来,再一路回C城,那我们以后的物质的生活是可以再无忧虑的了。一月有三百二十块钱的薪水,即使把一百二十块钱作为生活费,也可穷奢极侈。余钱积聚得三五年,已尽有中人之产,更何况将来的薪水还可望增加,薪水之外还可以弄些外润。……”但是他又想到,他二回到C城,便不能不回家;即使不回家,家里人也自会来,那时旧式婚姻的祸水便不能不同时爆发。父母是绝对不能和他一致的,人命的牺牲是明于观火的,他决不能为自己幸福的将来牺牲别人的性命,而且还可能牺牲他自己的年已耋耄的老父老母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