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羊哀话(第3/4页)

急切勿误!

闵李玉姬6月11日

炎阳何杲杲,晒我山头苗。土崩苗已死,

炎阳心正骄。

安得后羿弓,射汝落海涛?安得鲁阳戈,

挥汝下山椒?

羿弓鲁戈不可求,泪流成血洒山丘。

长昼漫漫何时夜,长恨漫漫何时休。

《怨日行》大韩遗民闵崇华挥汗书。

尹妈等我一一看完,带着一种很沉抑的声音向我说道:

——这其中的情节,客人,你可明白了?——我那英儿,他便在那年六月十一的晚上死的。那天午饭过后来了一位静安寺的沙弥,面交石虎书信一封。石虎随即出门去了,我只以为是子爵有事叫他,等到半夜过后,他才踉踉跄跄跑了回来。不多一刻,又听得有人叫门。我出去开门看时,两个寺僧向我叫道:

——‘尹妈妈!不好了!你的令郎被人杀了!’

我听了这最后一声,便如晴天里一个霹雳,石虎他也象听见了,从房里跳了出来,叫着‘杀错了!杀惜了!’飞也似的跑出了门去。我也一直跑到静安寺去了,我先到英儿的住房里去,看见桌上有一封信,上写着‘母亲亲启——子英’六个字,我把来抄入怀中;忙朝人声嘈杂处跑去。待我找到英儿的时候,只见他满脸都是血;他的心窝儿早已冰冷。我立即昏倒了去,不省人事。

我醒来的时候,已是青天白日,我疑我做了一个恶梦。待我定睛一看,我才睡在佩荑小姐的房里。小姐坐在我的旁边,已哭得两眼通红,我才伤心痛哭起来。我待要起身,我的四肢手足就同瘫了的一般,再也不能动颤。小姐见我苏醒了转来,忙俯身来安慰我。我越发伤心,小姐也哭倒在我的身旁。

不多一刻,子爵夫妇走进房来。子爵说道:

一一‘英儿不能不就殓了,石虎总不见个影儿。’

我听了,才知道他并不曾来寺。我忽然才记起英儿的遗书来:请小姐从我怀中取出,递给子爵。子爵拆开看时,另外还有一封落出——便是那李氏夫人的密书了,李氏夫人随即走了出去。等子爵把英儿的遗书读完了之后,佩荑小姐也走了出去。我想来她定是去取日记的了,后来倒果也猜着,李氏夫人的密书,我不曾火化得,辗转请子爵看了。子爵气上加气,是不消说的。子爵闷了好半天,叫了几声英儿哭道:‘我只望你早早成人,好替国家出力,准知你才替我父女而死。唉!我还有什么心肠,再……?’

子爵话犹未了,佩荑小姐从外边跑了进来,报说李氏夫人在英儿房中自杀了!

灯心将尽,惨淡不明。尹妈抽簪挑灯,息了一会,再往下说道:

——李氏夫人同英儿的坟墓,都在静安寺的后山里。我在寺里足足睡了七日,到头也慢慢地好了起来。我那石虎他自从那晚去后,便永无消息,不知他到底是疯了,还是死了。我好了起来,本想留在寺里服侍子爵和小姐,是子爵万分不肯。子爵已经落发为僧,倒亏得佩荑小姐立意留在寺中,一面侍奉晨昏,一面又把英儿生前所看管的羊群,一手领承看管。客人!这便是我那佩荑小姐亲自牧羊的缘故了。

小姐常对我说,自从英儿死后,大小羊儿,总是不肯十分进食。几年之内,早已死了一多半了。羊儿每死一匹,小姐总要伤心一场,还要在英儿的墓旁,替它作座羊冢。我想我那英儿,他在九泉之下,定会不十分寂寞的呢。

听了尹妈一夕话,翻来覆去的,再也不能睡熟。好容易才一合眼,恍惚我的身子已在静安寺中。寺中果有尹子英的坟墓。前有墓道碑,上题“慈悲院童男尹子英之墓”十字。恍惚墓的周围果有无数的羊冢。又恍惚我日问所见的那佩荑小姐正跪在墓前哀祷。——

坟台全景,突然变成一座舞蹈场!场之中央,恍惚有对妙龄男女裸身歌舞。两人的周围恍惚有许多羊儿也人立而舞。又恍惚还有许多狮儿、豹儿、虎儿……也在里面。——

恍惚之间,突然来了位矮小的凶汉,向着我的脑袋,飒的一刀便斫了下来!我“啊”的一声惊醒转来,出了一身冷汗;摸摸看时,算好,倒不是血液。

灯亮已息了,只可恨天尚未明。我盼不得早到天明,拜辞了尹妈而去。象这样断肠地方,伤心国土,谁还有铁石心肠,再能彀多住片时半刻呢?

这篇小说是1918年二三月间做的,在那年的《新中国》杂志第七期上发表过。概念的描写,科白式的对话,随处都是;如今隔了五年来看,当然是不能满足的。所幸其中的情节,还有令人难于割舍的地方,我把字句标点的错落处加了一番改正之外,全盘面目一律仍旧,把她收在这里——怪可怜的女孩儿哟,你久沦落风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