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第3/9页)

一九六七年一月,上海的造反派以革命暴力的方式冲击了市政府,抢走了政府的公章,然后宣布夺权成功,这是文革期间著名的「一月革命」。「一月革命」的夺权运动随即席卷全国,各地的造反派和红卫兵们纷纷冲击各地政府机关、工厂学校,还有农村的人民公社。只要是有权力和有公章的部门,不管大小,都在「一月革命」夺权运动里沦陷了。文革早期这场声势浩大的夺权运动,其实就是抢夺公章的运动。造反派和红卫兵如同强盗土匪一样,砸开政府机关工厂学校的大门和窗户,喊声震天地冲进去,然后砸起了办公室里的桌子和柜子,翻箱倒柜地寻找起了象征权力的公章。

那个时候,谁要是抢夺到了公章,谁就拥有了真正的权力。可以堂而皇之地发布命令,可以名正言顺地到财务部门去领取革命经费;可以将自己讨厌的人置于死地,可以将国家的钱用于造反派的革命经费。一切胡作非为,只要写在纸上盖上抢夺来的公章后,立刻就合法化了。

于是,不同的造反派组织之间和不同的红卫兵组织之间,为了抢夺公章,开始了你死我活的混战。有时候几个组织同时冲击政府机关,为了抢先获得公章,翻墙越窗的,互相斗殴的,无所不有。此情此景很像是橄榄球比赛,眼看着这一派别的人要冲进机关大楼了,另一派别的人会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扯衣服抱大腿,阻止他们进入大楼,让自己派别的人抢先冲进去。有的造反派组织刚刚成功抢夺了政府的公章,还未出门,发现其他造反派组织已经将他们包围了……

我曾经亲眼目睹过这样的情景,那一年我七岁,心惊胆战地站在一棵柳树的下面,看着河对岸的政府楼房里上演的革命夺权。先是有十多个造反派冲进了我们小镇的一个政府机关,那是一幢三层的楼房,他们抢夺到公章后,刚刚发出欢呼声,另外一队造反派赶来了。这后来的队伍有四十多人,个个手持棍棒,将楼房团团包围。这一队造反派的司令手拿扩音喇叭,对着楼房里的造反派喊话,命令他们乖乖地交出公章,如果他们拒绝交出公章,这位司令威胁道:「就让你们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楼房里的造反派用扩音喇叭回击他:「你们是痴心妄想。」然后,站在河对岸的我,听到了楼房里的造反派高呼口号了:「毛主席万岁!」

楼房外面的造反派也高呼起了「毛主席万岁」的口号,他们挥动棍棒冲了进去。在「毛主席万岁」和「誓死捍卫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口号里,两个造反派组织在楼房里打得乌七八糟。我站在小河对岸,都能依稀听到玻璃的破碎声、棍棒桌椅的断裂声,还有疼痛的喊叫声。先来的那一队造反派寡不敌众,十多个人边战边退,最后全部退到了屋顶的水泥平台上。我看到两个伤势很重的人是被他们的战友拖上去的,这两个人躺在平台上仿佛奄奄一息。后来的一队造反派也冲上了屋顶平台,他们挥动着棍棒野蛮凶狠地系打对手,我看到有三个人被他们打得从屋顶平台上摔了下去,其中一个人手里拿着那枚公章,在摔下楼之前奋力将公章扔进了我面前的小河里。

这十多个首先抢夺到公章的造反派,其结局都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从楼顶平台摔下的三个人,两个重伤,一个死亡。

那枚木制的公章被扔进小河之后,没有立刻下沉,而是随波逐流向西而去。后来的这一队造反派虽然取得了武斗的胜利,可是他们为之战斗的公章被扔进了小河,他们急急忙忙地从那幢楼房里跑出来,沿着小河哇哇喊叫着追赶向西漂浮的公章。其中一个造反派成员一边奔跑,一边脱去棉衣,跑到一座木桥上,他踩掉脚上的棉鞋,纵身一跃,跳进了冬天冰冷的河水里。在岸上造反派的欢呼鼓励声里,这个人向着漂浮过来的公章奋力划水,然后一把抓住了快要下沉的公章。接下去这支造反派队伍在我们小镇的街道上进行胜利大游行了,那个湿淋淋的人打着喷嚏,右手高举公章走在最前面,他的造反派战友紧随其后,有脸上流血的,也有瘸腿的,显示了刚才的武斗是多么激战。他们一边高呼「毛主席万岁」,一边宣布我们小镇的「一月革命」已经大获全胜。

那个奋不顾身救起公章的人,成了我们小镇家喻户晓的英雄。他也因此患上了重感冒,此后的一段日子里,我在大街上见到过他几次,每次都会看到他在走路的时候突然站住,而且纹丝不动,打出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后,才恢复正常的行走。

文革之后,中国开始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今日的中国和文革时的中国,社会形态已是绝然不同,可是公章的地位依然如故,依然是政治权力和经济权力的象征。因此,抢夺公章的事件在今日中国仍然比比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