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第5/11页)

我把剧本还给他的时候,他的眼神明显地在期待着我的崇拜之情和恭维之词。我说了几句好话,他嘿嘿笑了几声。然后他发怒了,他发现我竟然在他剧本的最后一页写上了评语,他愤怒地冲着我叫起来:「你竟敢在我的剧本上写评语?」

我有些措手不及,没想到我的礼尚往来竟然引发了他的怒火。我有些胆怯地说:「你也在我的剧本上写了评语。」

「他妈的,」他叫了起来,「你是谁?我是谁?」

确实如此,他是名流,我是无名小卒。他看到我评语的最后一句批评的话,暴跳如雷了,他抬腿踢了我一脚,吼叫道:「你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竟敢说我的剧情不够紧凑。」

我赶紧往后退了两步,提醒他,我的评语里还有恭维之词。他低下头,读到了我对地主独白的吹捧,他的怒火明显小了下去,他在椅子里坐了下来,让我也坐下。他认真将我的评语让完后,似乎平静下来了,他开始抱怨,说我用红笔写了评语后,他就不能将这个剧本再给别人读了。我建议他将最后一页撕掉,将剧本的结尾重新抄写在稿纸上。我接着表示愿意替他抄写最后一页上的结尾,他摆摆手说:「算啦,我自己抄写。」

然后他脸上出现了得意的笑容,他神秘地告诉我,县文化馆两个创作干部读完了他的剧本,好评如潮。我心想,两个人怎么可以说是好评如潮。不过我脸上装出了欣喜的表情,他继续神秘地说,现在县文化馆的工宣队长正在审读剧本,一旦获得通过,县里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就将排练这个话剧,在县剧院演出五场后,就会送到省城去参加群众文艺会演的比赛。

这位小镇名流的得意之情只是延续了几天,然后开始其倒霉的生涯了。当时县文化馆的工宣队长是一个大老粗,只有小学的文化程度。他读了剧本里地主独白的那几个段落之后,断然认定这位小镇名流是一个准备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反革命分子。工宣队长把地主的心理独白当成他的心理独白了。

我这位同学的大哥十分委屈,他向工宣队长解释,那些心理独白是地主的,不是他的。工宣队长用手拍打厚厚的剧本,问他:「这个地主心里想的那些字是不是都是你写出来的?」「是我写的,」他继续解释,「可是……」

「你这么写,就是你心里这么想。」工宣队长打断他的话,不再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了。

这位小镇名流在一夜之间,从红笔杆子变成了黑笔杆子。此后的两年里,他以现行反革命分子的身分,经常出现在我们中学操场公判大会的主席台上,胸前挂着大木牌,低着头,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我每次见到他站在那里时,脖子后面就会感到冷风飕飕的,心想真是惊险。多亏了我的剧本里的地主没有心理独白,多亏了我在他的剧本后面吹捧地主独白评语被他撕掉了。要不在公判大会时,主席台上面也可能会给我留出一个陪斗的位置。

当时我们中学操场上每年都要开几次公判大会,公开宣判一个或者几个杀人犯强奸犯之类的人。公判大会的时候,总是要找几个地主、右派和反革命分子参加陪斗。这些陪斗者胸前挂着大木牌,一字排开,站在同样挂着大木牌的犯人两旁。犯人被五花大绑,陪斗的地主、右派和反革命分子没有被绳子捆绑,这是陪斗和犯人的区别。不是每一个地主、右派和反革命分子都会参加每一次的陪斗,只有这位是例外,可能因为他是名流,只要有公判大会,他就会挂着大木牌,低头出现在操场的主席台上,而且他的位置都是固定的,总是站在最右边。他是我们小镇的首席陪斗。

几年以后,当我正式开始写作小说时,我的父母十分担心我的命运。文革时期的经历,让他们害怕自己的儿子有朝一日也会成为黑笔杆子。

潘卡吉·米什拉的眼睛十分明亮,他是一位智慧的聆听者。他安静地微笑着,偶尔大笑的时候也是安静的。我们就像是两个记忆的垂钓者,坐在时光之河畔,让往事来上钩。话题来到了我最初的牙医工作和此后的小说写作上。三十年前,我是一名牙科医生,在中国南方的一个小镇医院里,手握钢钳,每天拔牙长达八个小时。我的工作就是整天看着别人张开的嘴巴,那是世界上最没有风景的地方。我告诉潘卡吉·米什拉,这样的工作我干了五年,拔下的牙齿超过一万颗。

当时我二十出头,午休的时候常常站在医院临街的窗口,看着下面喧闹的街道,心里重复着一个可怕的念头:难道我要在这里站上一辈子?

我就是那时候决定写作小说的。我站在窗前的时候,经常看到在县文化馆工作的那些人,在大街上游手好闲地走来走去。我心里十分羡慕,有一次问一位在文化馆工作的人:「你们为什么不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