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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了二00六年九月里的一个早晨,我和妻子走在德国杜塞尔多夫的老城区时,突然发现了海涅故居,此前我并不知道海涅故居在那里。在临街的联排楼房里,海涅的故居是黑色的,而它左右的房屋都是红色的,海涅的故居比起它身旁已经古老的房屋显得更加古老。仿佛是一张陈旧的照片,中间站立的是过去时代里的祖父,两旁站立着过去时代里的父辈们。

我之所以提起这个四年前的往事,是因为这个杜塞尔多夫的早晨让我回到了自己的童年,回到了我在医院里度过的难忘时光。

我前面已经说过,我过去居住在医院的宿舍楼里。这是当时中国的一个比较普遍的现象,城镇的职工大多是居住在单位里。我是在医院的环境里长大的,我童年时游手好闲,独自一人在医院的病区里到处游荡。我时常走进医护室,拿几个酒精棉球擦着自己的双手,在病区走廊上蹓跶,看看几个已经熟悉的老病人,再去打听一下新来病人的情况。那时候我不是经常洗澡,可是我的双手每天都会用酒精棉球擦上十多次,我曾经拥有过一双世界上最为清洁的手。与此同时,我每天呼吸着医院里的来苏儿气味。我小学时的很多同学都讨厌这种气味,我却十分喜欢,我当时有一个理论,既然来苏儿是用来消毒的,那么它的气味就会给我的两叶肺消毒。现在回想起来,我仍然觉得这种气味不错,因为这是我成长的气味。

我父亲是一名外科医生。当时医院的手术室只是一间平房,我和哥哥经常在手术室外面玩耍,那里有一块很大的空地,阳光灿烂的时候总是晾满了床单,我们喜欢在床单之间奔跑,让散发着肥皂气息的潮湿床单拍打在我们脸上。

这是我童年的美好记忆,不过这个记忆里还有着斑斑血迹。我经常看到父亲给病人做完手术后,口罩上和手术服上满是血迹地走出来。离手术室不远有一个池塘,手术室的护士经常提着一桶从病人身上割下来的血肉模糊的东西,走过去倒进池塘里。到了夏天,池塘里散发出了阵阵恶臭,密密麻麻的苍蝇像是一张纯羊毛地毯全面覆盖了池塘。

那时候医院的宿舍楼里没有卫生设施,只有一个公用厕所在宿舍楼的对面,医院的太平间也在对面。厕所和太平间一墙之隔地紧挨在一起,而且都没有门。我每次上厕所时都要经过太平间,都会习惯性地朝里面看上一眼。太平间里一尘不染,一张水泥床在一个小小的窗户下面,窗外是几片微微摇晃的树叶。太平间在我的记忆里,有着难以言传的安宁之感。我还记得,那地方的树木明显比别处的树木茂盛茁壮。我不知道是太平间的原因,还是厕所的原因?

我在太平间对面住了差不多十年时间,可以说我是在哭声中成长起来的。那些因病去世的人,在他们的身体被火化之前,都会在我家对面的太平间里躺上一晚,就像漫漫旅途中的客栈,太平间沉默地接待了那些由生向死的匆匆过客。

我在很多个夜晚里突然醒来,聆听那些失去亲人以后的悲痛哭声。十年的岁月,让我听遍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哭声,到后来我觉得已经不是哭声了,尤其是黎明来临之时,哭泣者的声音显得漫长持久,而且感动人心。我觉得哭声里充满了难以言传的亲切,那种疼痛无比的亲切。有一段时间,我曾经认为这是世界上最为动人的歌谣。就是那时候我发现,大多数人都是在黑夜里去世的。

那时候夏天的炎热难以忍受,我经常在午睡醒来时,看到草席上汗水浸出来的自己的完整体形,有时汗水都能将自己的皮肤泡白。

有一天,我鬼使神差地走进了对面的太平间,仿佛是从炎炎烈日之下一步跨进了冷清月光之下,虽然我已经无数次从太平间门口经过,走进去还是第一次,我感到太平间里十分凉爽。然后,我在那张干净的水泥床上躺了下来,我找到了午睡的理想之处。在后来一个又一个的炎热中午,我躺在太平间的水泥床上,感受舒适的清凉,有时候进入的梦乡会有鲜花盛开的情景。

我是在中国的文革里长大的,当时的教育让我成为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我不相信鬼的存在,也不怕鬼。所以当我在太平间干净的水泥床上躺了下来时,它对于我不是意味着死亡,而是意味着炎热夏天里的凉爽生活。

曾经有过几次尴尬的时候,我躺在太平间的水泥床上刚刚入睡,突然有哭泣哀嚎声传来,将我吵醒,我立刻意识到有死者光临了。在愈来愈近的哭声里,我这个水泥床的临时客人仓皇出逃,让位给水泥床的临时主人。

这是我的童年往事。成长的过程有时候也是遗忘的过程,我在后来的生活中完全忘记了这个令人颤栗的美好的童年经历:在夏天炎热的中午,躺在太平间象征着死亡的水泥床上,感受着凉爽的人间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