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第3/4页)

中国有一个建立在法律之外的信访制度,让蒙受不同冤屈的人有一个残存的希望,让腐败和司法不公的受害者幻想还有清官的存在。这是中国历史上源远流长的人治传统的影响,人们对清官的期盼超过对法律的信任。这些上访者倾家荡产地东奔西走,梦想着有一天会出现某个清官为自己伸张正义。二00四年的时候,中国官方公布的上访案件已经高达一千万起。这些上访者的艰难生活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他们忍饥挨饿露宿街头,像乞丐一样被警察到处驱赶,还被少数生活优越的知识分子称之为精神病人。

就是这样的一个弱势的「人民」,二00五年一月的时候来向赵紫阳的遗体告别了。他们认为赵紫阳是「中国最冤的人」,比他们还冤。他们虽然饱受冤屈,可是还有上访的机会,他们说冤枉的赵紫阳都「无处上访」。

五月底我回到浙江,处理完家事,六月三日下午坐上火车返回北京。我躺在硬卧车厢的上铺,听着车轮在铁轨上发出的隆隆响声,车厢里亮起了灯光,我知道黑夜来临了。那时候我觉得这场漫长的学生运动就像马拉松,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可是清晨我醒来的时候,火车接近了北京,我听到车厢里的广播响起,播音员激昂的声音让我明白部队已经进入天安门广场了。

六月四日的枪声之后,无论是北京的还是外地来的大学生开始撤离。我清晰地记得那天早晨走出北京站时人山人海的情景,当人们大规模撤离北京时,我却不合时宜地返回了北京。我背着旅行袋茫然地走出火车站前的广场,与蜂拥而来的人群不断相撞,我意识到自己也会马上离开这里。

我是六月七日离开的,当时因为上海的一列火车被烧毁,京沪铁路的交通暂时中断,我计划坐火车绕道去武汉,再从武汉坐船回到浙江老家。我们几个人坐在一辆雇来的平板车上,沿着长安街前往北京站。几天前还是沸腾的北京,几天后已是满目冷清的景象,街上几乎没有行人,一些烧毁的汽车还在冒着残存的黑烟,经过建国门立交桥时,一辆坦克驻扎在桥上,炮筒威风凛凛地对着弱不禁风的我们。到了北京站,在拥挤的售票窗口互相推搡,费尽力气终于买到了站票,那时已经没有座位票了,进站时受到执勤军人的严格检查,确定我的脸不像通缉令上所有的人像后,才放我进去。

我从来没有坐过如此拥挤的火车,车厢里全是逃离北京的大学生,人和人挤在一起几乎都没有了缝隙。麻烦的是,火车驶出北京一个小时后,我必须去一趟厕所,我使劲往车厢厕所的方向挤过去,挤到一半的路途时,我知道挤过去也没有用了,我听到有人吼叫着使劲拍打厕所的门,可是厕所里也挤满了人,里面人的喊叫着说门无法打开。我只好将尿憋了三个小时,到了石家庄我立刻下车,出站后先去了一趟厕所,然后找到一个公用电话,给当时石家庄的一家文学杂志的主编打了一个请求援助的电话,这位主编在电话里听完我的讲述之后说:「现在这么乱,你哪里都别去了,住下来给我们写小说吧。」我在石家庄住了一个多月,心猿意马地写着小说。最初的时候,电视上每天都在播出抓到了通缉令上的大学生,而且是以滚动的形式反复播出。这样密集的滚动播出,以后只有在奥运会期间中国运动员拿到金牌时才会出现在电视上。我身处他乡,在陌生的旅馆房间里,看着电视上被捕大学生茫然的表情,听着播音员激昂的声音,我感受到了什么是恐怖。

突然有一天,电视的画面完全变了,没有了抓到通缉学生的滚动画面,也没有了得意洋洋的解说。虽然抓捕行动仍然在进行,可是电视的播出重新回到了我熟悉的画面:我们的祖国到处都是繁荣的景象。播音员的声音,一天前还在慷慨激昂地控诉被捕学生的种种罪行,一天以后就变成了喜气洋洋地歌颂祖国昌盛的腔调。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天安门事件从中国的媒体上销声匿迹,就像赵紫阳的销声匿迹一样,以后我也没有看到过有关它的片言只语,好像这个事件从来没有发生过,它被彻底摒弃了。即便是经历过一九八九年春夏游行的人,也似乎淡忘了,可能是后来的生活压力让他们无暇回忆往事。二十年过去以后,一个令人不安的事实出现了,就是在今天中国年轻的这一代里面,很少有人知道一九八九年的天安门事件,就是知道的人,也是含糊不清地说:「听说有过很多人的游行。」

二十年的光阴转瞬即逝,我相信历史的记忆不会转瞬即逝。我想,参与了一九八九年天安门事件的每一个人,不管今天是什么立场,在某一天突然回首往事的时候,都会有属于自己的铭心刻骨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