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第10/11页)

等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晌午,太阳又白生生照着。院子的地砖缝儿都长上了草,三四十年的土院墙浸湿了一半,几处墙皮剥脱了,而墙头上的裂缝被几片粗瓷瓮片盖着,并没有塌崩,却在瓮片旁生长的苔绒由黑变绿,绿中开了一朵烟头大的小花!清风街的土真是好土,只要一有水,就生绿开花!这花开在我家墙头一定会有原因的,我想了好多它的预兆,我不愿意说出来,怕泄了天机。一高兴,从炕席下取了几十元,我寻丁霸槽打牌去。丁霸槽家里早已摆了两张桌子在搓麻将,人人都是大泥脚,一进门就在地上蹭,门槛里鼓起了一个大土包。我说:“你也不铲铲土包,不怕崴了脚!”丁霸槽说:“这是福包哩!你家的地平,可谁到你那儿去?”我要坐上去打牌,丁霸槽不愿意退下来,让我到另一张桌子上去,另一张桌子是四个妇女,我说:“净是些女的?”丁霸槽说:“女人上了四十还算女人呀?!”我就在另一张桌子上搓起了麻将。丁霸槽的院子里有一棵核桃树,往年的穗花像毛毛虫,挂满了一树,也落得满院都是,现在树枯了,没一片叶子,枝条就像无数的手在空里抓什么。抓什么呢,能抓住些什么呢?我的牌一直没搓好就是我操心着树的手想抓什么。麻将一直搓到半下午,我已经欠下了百十元,在身后的墙上划了十多道,那些女人果然不像女人,凶得像三踅,非要我回家取钱不可。离开丁霸槽家的时候,我说:“霸槽,你应该砍掉这棵树!”丁霸槽嘲笑我是输了,看啥都不顺眼。

输了百十元钱算什么呀,狗剩才是可怜,他就是在这一天死了。

事后我听供销社的张顺说,狗剩在黄昏时来到他那儿要买一瓶农药,但没有钱,要赊账,他就替狗剩写了个欠条又让狗剩按指印,狗剩用大拇指蘸的油泥,一连按了三次。

头一天的雨下起来,乡长坐着乡政府那辆吉普车从县上回来,雨在车玻璃上撒一把水点又撒一把水点,然后流成一股一股,乡长很高兴,说:“下得美!下得美!”把头还从车窗里伸出来。他这一伸,糟了,瞧见伏牛梁上有许多人在撒种子,心里就起了疑惑。县长把“退耕还林”示范点定在了伏牛梁,乡长确实是卖了力,也因此进入了乡级干部提拔上调的大名单。乡长一个晚上没睡好,天露明他去了伏牛梁,发现了“退耕还林”地里又有了耕种,气急败坏地就找君亭,下令这是有人在破坏国家政策,要严肃查处。君亭立马做了调查,最先搞破坏的就是狗剩,而且别的七户人家是各种了两溜菜,狗剩竟然翻松了那块地的所有空处。君亭就把狗剩和另外七户人家召集到乡政府,雨还是哗啦哗啦下,乡长日娘捣老子地骂,当下宣布撤销每亩地补贴的五十元苗木费和每年每亩拨发的二百斤粮食二十元钱,还要重罚七户人家各五十元,狗剩二百元。狗剩一回到家就倒在院子的泥水窝里哭。他老婆把他从院子里拖进屋,听了缘故,自己也傻了,说:“这不是要咱的命吗?啥补贴都没了还罚那么多,到哪儿弄钱去,把这房上的瓦溜了也不值二百元啊!你去寻老校长,他人大脸大,又是他给你的菜籽,他会帮你说话!”狗剩上去就捂了他老婆的嘴,说老婆你放屁哩,四叔给的菜籽咱能说是四叔给的?这个时候去寻四叔那不明着要连累四叔?狗剩的老婆没了主意,就埋怨狗剩为什么要种那些地,是猪脑子,真个是狗吃剩下的!狗剩理亏,任着老婆骂,老婆拿指甲把他的脸抓出血印了也不还手,后来就一个人出去了。狗剩是从供销社赊了一瓶农药,一到西街牌楼底下见没人就喝了的,一路往家走,药性发作,眼睛发直,脚底下绊蒜。碰着了中星的爹,狗剩说:“我爹呢?大拿呢?”中星的爹说:“都死了你到哪儿去寻?!”狗剩的爹死得早,大拿是领他去挖矿的,三年前患矽肺病就死了。狗剩说:“那咋不见他们的鬼?”中星的爹说:“你是喝?……”狗剩说:“喝啦!我喝了一瓶!”狗剩想着他得死在家里的,他得吃一碗捞面,辣子调得红红的,还要拌一筷子猪油,然后换上新衣,睡在炕上,但是,他离院门还有三丈远就跌倒了没起来。中星的爹没有去扶他,朝院子喊:“狗剩家的,狗剩家的!你咋不管人呢,狗剩喝醉了你也不管?”狗剩的老婆在院子里说:“他还喝酒呀?喝死了才好!”中星的爹没当一回事就走了,狗剩的老婆也没当一回事没有出去。过了半天,鸡都要上架了,狗剩还没有回来,狗剩老婆出来看时,狗剩脸青得像茄子,一堆白沫把整个下巴都盖了。

狗剩被老婆背到了赵宏声的大清堂,赵宏声说狗剩还有一丝气,就给狗剩灌绿豆汤,扎针,让上吐下泄。但狗剩就是不吐不泄,急得赵宏声喊:牵一头牛来!清风街自分田承包到户后家家没有了牛,犁地靠人拉,只有染坊那头叫驴。叫驴拉来,就把狗剩放在驴背上,狗剩老婆一边哭一边拉着叫驴转,要把狗剩肚里的脏东西颠簸出来。狗剩还是吐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