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玉山的妈妈(第2/5页)

送于右任上玉山顶的日子过了五年,从没懈怠。直到下大雪的这天,他吃完饭,套上防寒衣、穿雪鞋,也给狗穿雪鞋。狗雪鞋是一个懂焊接的东埔布农族做的,铁片焊上止滑铁钉,屯上两层黄牛皮。然后,老介打开山庄大门,给黑狗在雪地遛两圈。他拿雪杖敲碎门楣上挂的冰帘,走出户外,让雪落在肩上。

这雪太大了,斜地飘、直地落,没准则地来到地表,老介走了500公尺的之字路,严寒穿透了六层衣物令人关节硬邦邦。他知道自己不行了,五年来第一次没法上山。他喘着气,胡渣结了从鼻孔喷出来的水气,僵住了,走不动。黑狗把人看透,眼神都不打混,走了回来舔着老介的手。

“我不行了,靠你带胡子先生走了。”

他拍了拍黑狗,目送它越走越远,直到大雪掩盖了一切踪影。多站一会,就多了股苍茫不忍。这雪闹鬼了,真冷,老介边想边走回山庄。才进门,林务局官员从无线电对他大吼:“老介,马上给我下山了。”

“啥事?”

“雪太大了,马上走。”

“是,收好东西就走。”

老介得等到黑狗回来一起走。这一等,中午快到了,山下来了六次无线电催促,老介没有一次不找理由拖延。

“给我抄收命令,”官员在无线电话那头大吼,“时间幺幺三洞,排云山庄庄主介仁明,即刻起撤到塔塔加鞍部。请复诵。”

老介复诵完指令,又补上一句:“可是狗儿还没回来。”

“马上执行命令。”官员讲完挂线。

老介慌了,不晓得怎么办,向最近的邻居──玉山北峰观测所求救。位在海拔3858公尺玉山北峰气象观测所,气象员每日以短波收音机抄收“中央”气象局的国际气象广播(BMB)对东北亚发送的摩斯气象电码,进行天气图填图,并与庭院里仪器搜集的数据检验。驻守的气象员对老介说:“水气足,冷气团强,雪下得凶,连台北郊山海拔600公尺的观测所都积雪到脚踝了。老介,快走,落雪一直破纪录。”

“狗儿送胡子先生上山了,还没回来。”

“你先下山去,狗儿会自己照顾自己的。”

“它肚子里有几个崽了,我怎么能不顾?我没陪它上山,就是不义了,弃它就是不忠,我混蛋一个。”

“听说它的前几代是狼。要是狼的后代,它不会在雪地出问题,还会照顾自己。你当一次混蛋好了,快下山。”

老介挂完线,穿上装备跑向山顶,大雪好凶,直灌下来似的,天地白茫茫,分不清楚方向,这是白化(whiteout)现象。够冷了,老介再撑就硬成了冰棍,他喊了狗儿快回来,嗓子哑了,他跪往山顶方向磕头,要胡子先生好好保佑狗儿。他回到山庄,把大米全煮了,二十个罐头全部撬开,要是狗儿回山庄能挺到他上山。然后,他把后门用煤球顶个门缝给狗儿。他走下山,一路回头喊狗儿,八个小时后到达登山口塔塔加的东埔山庄,他拿起那里的无线电话筒喊,狗儿,要挺着,他会很快回去,直到没了电。

一个月后,补给队沿森铁回到终站哆哆咖,过两天后才到达排云山庄。一路在雪景烂漫的噬人积雪中困行,分不清路,不慎就掉入山谷。到了目的地让老介多日来的阴霾应验了,山庄埋入雪堆,只露出屋顶。一个布农族挑夫挖了个雪洞,把扭开气阀的16公斤重瓦斯桶倒插入洞,往雪隙灌满瓦斯,再移开铁桶,朝洞里添了根冒火的火柴。沉透爆响,填满雪隙的瓦斯烧干了部分空气,山庄前的雪地整片往下沉了1尺,稍稍露出大门,然后他们合力用瓦斯桶撞开木门。

老介先进去,顺着雪堆滑进山庄,尘埃飞舞,充满死亡味道。老介知道,这个被五十年来最大落雪封死的山庄成了棺材,狗儿死了,弥漫一股尸臭腐烂的闷味。他往前走两步,踩到坚硬的颅壳,光线不明看不清,他蹲下摸。他五年来摸熟了狗儿的颈背弧度,是它的骨骸没错,老介非常自责弃它不顾,因为他下山的这个月根本吃不好睡不好,一颗心悬着放不下。他把骨骸深深地抱在怀里,够紧够痛,希望多给点体温它会活起来。

忽然间,有三双眼睛从不远处瞪来,萤绿色,尖锐的,飘移着,从各种常理与经验来说,这是鬼眼。老介想,不,该说是鬼火,因为瞬间又有无数双的鬼火从床底、通铺到梁上点亮了。但是,又不能说是鬼火,它们是成双的鬼眼,朵朵艳魅。陆续跟下来的布农族挑夫也吓一跳,这是鬼的世界。

老介撞鬼了,下意识地喊“乌妹”,像是往常般要是山庄闹鬼就把黑狗叫出来驱魔。

汪,一道狗声叫来,吠个不停。

这怎么回事?老介吓一跳,乌妹不是死了,莫非是她的鬼魂在叫。他伸手去摸,摸到体肤温润的乌妹,另有四只出生的小狗偎黏着母狗,都不是鬼。老介这才发现手抱的骨骸不是黑狗,是他用情之深,黑暗中误认了其他动物的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