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大火(第3/7页)

其余的都给了孩子。他们盘坐地上,仰头张大嘴,一个个受尽甘露,喝了古阿霞倒来又冰又沁的青草茶。他们的天真更加清明剔透,又喊又叫又唱歌,在焦楚的荒岭显得格格不入。有个孩子甚至把茶含在嘴里,回头走2公里才吞掉。

“快点下山去,这很危险。”古阿霞催促小孩们。

“我们是来帮忙的救火小英雄。”赵旻拍拍胸脯。

“阿霞姐姐,你要留到晚上看火烧山,很美,我们都要留下来过夜。”小墨汁天真地说。

“原来你们来救火是假,上山玩是真的,”这么快露出了狐狸尾巴,古阿霞说,“好吧!我也来看火。”

古阿霞留到了晚上。夜里冷,他们从临时帐篷出发,她穿上帕吉鲁的厚花格衬衫,第一颗领扣被扯掉,袖口磨平,领口有男人久未洗澡的油耗味。胸袋藏有什么,她摸出了几根传统五齿锯子才会锯出的细条状桧木屑,而不是电锯的细渣。另外还有包东西,她拿到手电筒灯下看,那是初春时才为他缝制的乌心石花香包。乌心石的花朵貌似玉兰花,但花香低调,适合男人。她这时要丢掉,几个念头盘桓,又不舍得了,揣在手心。

路途上,一切烧罄了,沾了夜露便弥漫焦味,火劫后的残树像一缕烟,虫鸣缺席,孩子说连鬼都被烧死了别怕。大家慢慢爬上山去。山太高,夜太浓,星子往下爬,抓不住的摔成了流星。星星多得就像大家能把手伸进电视节目结束后白点闪蹦不停的星花屏幕。

“冲上去。”赵旻对帕吉鲁打了机灵的眼神,跑上山头。山上的孩子就是这样,喜欢玩冲山。

黄狗没有冲去,打圈子,抬腿找地方尿。帕吉鲁用脚顶它的肚皮,黄狗识趣地追上山,溜了灰烟。

“他们打算把学校废了。”帕吉鲁说。

“喔!”

“很可惜。”

“嗯!”

古阿霞一怔。她知道,这阵子孩子们讨论学校前途,用水源地森林的钱资助学校运作,未来要如何走下去,要存?要废?难道值得“用一座森林,换一间学校”吗?沸沸扬扬的纷争,莫衷一是。有些学生去问古阿霞。她难响应,花了这么多努力完成的事,看来是劫难。帕吉鲁表示,这没有不好,要失去森林,才会记得森林的好。

“哪时候废?”古阿霞问。

“读完这学期。”

“他们是怕我难过,才叫你来说。”古阿霞倾斜身子往山顶爬,“学校废了我不难过,小朋友都学到了。森林没了,才令人难过,摩里沙卡也要废了。”

“重来,种树苗。”帕吉鲁说。

“要多久才长大?”

“一千年,或两千年。种树不是为自己,”帕吉鲁说,“那棵在学校的银杏叫‘公孙树’,意思是树都是阿公种给孙子用。”

“种树太慢,大家只想种菜,种了很快吃得到。”

两人快爬上山巅,孩子站在那喊着快来。帕吉鲁抓她的手,感到有个小布包搁在彼此的掌心。古阿霞在陡坡重心不稳而松手,小布包掉了。附近一只被烧死的山羌吸引了4公里内的红胸埋葬虫来抢食与争斗,它们受惊排出臭大便,古阿霞掩鼻想走。帕吉鲁却蹲下来找小布包,找不着,徒有掌心的淡味,枯渺干萎的花瓣味。

孩子都很天真,大喊催促,不知道大人有话在心里缠死。

帕吉鲁忽然说:“你有心事?”

“下礼拜我就要去台北了。”古阿霞去参加五灯奖决赛。

“快回来。”

“要不要一起去?”

“不要。”帕吉鲁斩钉截铁说。台北人多,房子多,他喜欢山里,死也不愿意往大都市钻。

“还有,王佩芬回来了。”

帕吉鲁沉顿一会儿,说:“还有吗?”

“到了。”

对面山头的火延烧,他们在大火的下风处很安全。在夜里,气温低,火势比白天娴驯,温温吞吞,往山谷下方慢慢地走去。置身事外观察那些火焰,通透晶莹,里头有树木与小动物化成尘土的梦境美感。小朋友们拿出牛奶糖吃,坐在山巅看火。这时对面火场,一棵两千年的红桧烧起来,怒火爬满树干,然后巨树往山下倒,轰隆一声,大量喷出的火星展开了飞行,往六个方向流成了六条闪亮的小河,落脚在各处烧起来。

美呆了,小朋友大喊,跳脚大喊万岁。帕吉鲁也大笑起来,因为他找到那小包的干燥花了,卡在夹脚鞋的鞋带缝。古阿霞笑了,要讲的话吞到深处。帕吉鲁笑完,回程的路上,牵着她的手,淡淡说:“妈妈不会来了。”

“怎么说?”

“亮了。”帕吉鲁往东指。

夏季星群登上舞台了。著名的“夏季大三角”牛郎、织女等冒出地平线;人马座星斗引领着银河系核心那些万头攒动的星云,要爬进了天空,如斯明媚。帕吉鲁远眺星云,说,妈妈习惯在严雪与下雨时登山,踏入死境,他早已习惯在生命中暂时失去这段亲情,或永远失去。妈妈说过,要是她忘了回来,肯定是从某座更高的山不小心爬进天空了,那时候,她会擦亮星星,星星会更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