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谶森林与浪胖(第3/13页)

“还有呢!去年银杏的树叶超过两千八百片,种子有四百三十颗。”

“吃饱没事干,你疯了吗?”有人大喊。

大家的眼神转向了操场边的银杏,这棵树龄四十年,越活越有精神,每年深秋,落下的白果种肉飘出一股浓烈臭味,有些小动物来取食。时序更晚,树叶会晕黄如琥珀酒液,不杂一叶绿渣,便在突如其来的寒风中全部褪落,集体撤退到泥地成了发光的影子般。这时候有心的孩子可以算尽它的树枝分岔。

那个算尽树岔的孩子,觉得古阿霞与帕吉鲁每每耳鬓交接,像蟋蟀沟通,便说:“他真的只跟你说话?而且只跟你讲‘蟋蟀话’?”

古阿霞说:“差不多。”

“那他怎样才能跟我讲蟋蟀话?”

“如果你能够算出那棵银杏树的落叶底下,会有多少种植物的种子,他就会跟你说话。”

“不可能的。”所有小学生大喊,因为有的种子微小难辨。

“蟋蟀叔叔算过,真的。”古阿霞说。

在海拔2000多公尺的伐木工寮里,古阿霞为五个小朋友讲故事,不过找她的电话也追来这了。电话那头,赵旻在不断干扰的噪声中说,黄狗咬破了朱大妈的喉咙。朱大妈受伤了,一直哀号,流了很多血。电话陆续打了八次,古阿霞除了接起前两通,就不再理那些电话了,一来是她没有办法实时下山,二来她不希望老是有人中断她讲故事。

外头飘起又浓又冷的大雾,拍打屋墙。这间桧木皮工寮在海拔高处,地点偏僻,距森铁有1公里,房舍老旧,不通风的空间在夜晚时因为人们的体温升聚而在屋梁滴起水珠,像活在大野狼滴口水的嘴里。这成为古阿霞说童话的背景,只要就一盏炉火讲,孩子们特别专注。

“电话很急,怎么了?”一个孩子问。

“朱大妈被咬了,严重受伤,流了很多血。”

“你不担心?”

“会担心,但是光着急也没用,山下这么多人帮忙,他们会先处理。”古阿霞说,“对了,我故事讲到哪了?”

这五个小孩中,有一位叫王大崇的小孩到了法定入学年纪,会写些字,却拖了三年迟迟不上学。学校通报了教育厅,公文跑了一年,要是再不入学,将由警察权介入。古阿霞此行是来劝说的。

小孩的母亲曾说:“大崇怎样都不想离开我,送他去学校又跑回来。我叫碰碰车司机不要载他,他就走路上山,走过几百公尺又黑又滴水的山洞都敢。他每天晚上睡觉要摸我的耳垂,我看他将来的老婆得有弥勒佛的耳朵。”

古阿霞边说故事,边观察在角落的王大崇。他的膝盖缩在胸前,低着头,右手老是摸自己的耳垂。古阿霞不自觉摸自己的耳垂,临场发挥,说了一个改编自邦查传说的故事:有一条鳗鱼住在小女孩的耳垂里,女孩得捏着那儿跟它说话。王大崇瞪大眼,看了过来,着迷得忘记捏自己的耳垂。

“那是真的,我阿嬷说的。”古阿霞记得祖母说的是海鳗住在发里,从此主角的头发如水,发出喃喃思念。她不过是将鳗鱼的住所改到耳垂。

“好棒喔!”

“你的耳朵里也有鳗鱼?”

王大崇说:“好可怕,我才不养那个,要是游进脑袋就完了。”

“那我们来交换秘密,我告诉你,你也告诉我,好吗?”古阿霞把嘴靠近王大崇,说,“我在耳朵里养了我的祖母,你呢?”

“爸爸。”

古阿霞听说五年前的一场运材车翻车,所有木材从100公尺深谷完好无缺地拉回来,继续它们的旅程,三个惨死的工人却终止旅程。小男孩的父亲是其中之一。这种新闻在山上很多,而且很快被更耸动的新闻淹没。古阿霞看着眼前不断逃学也不愿下山就读的孩子,默默祈祷上帝,给他勇气与恒念,好继续展开他的学习。

“想跟我的祖母说话吗?你可以摸摸我的耳垂。”

“不想。”王大崇迟疑了很久,才说,“你想跟我爸爸说话吗?”

“好。”古阿霞伸手捏了王大崇的耳垂,揣测要怎样瞎掰一段话,给他一些安慰。

“爸爸说了些什么?”

“他没有说,真的。”古阿霞诚实以告,说错了伤害更深。

“你没有骗我。他才不跟你说话,因为爸爸真的越来越少跟我说话了。”

“爸爸最近跟你说了什么话?”

“我也快忘了,好像是:他养了一只小鸟什么的。”

“我可以用笔帮你记下来,你就永远不会忘了。”古阿霞拿出一本空白练习簿,放在膝盖上,就着晕晕炫炫的火光写,字难免有点歪,把王大崇的爸爸心情记录下来。她说,她还会上山,帮他记录爸爸的话。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下山到学校来,那有老师会教他一些字,这样就能靠自己写下来了。最后她放了几本从文老师棺材那拿来的破烂儿童杂志《东方少年》与《学友》,留给他看图文最多的漫画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