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倒三千龄树屋(第3/12页)

小墨汁教古阿霞用卫生纸折纸飞机,那是纤维糙涩如冥纸的厚纸。心不在焉的古阿霞折了三次,折不出什么,她老是注意大门,被风敲得格格响之外就是不见帕吉鲁进来。

自从发布林场防台,林场撤守之后,工人将所有机具与钢索就地保固或拆卸。加藤式火车运来一批四日份伙食,运走最后一批原木,伐木活动停止了。帕吉鲁要古阿霞先回工寮,他说,整理好砍大树的工作,会好好面对台风。他没有说撤退到工寮,在工寮的古阿霞却以为他会回来避风。

她脑门胀着,浑身疙瘩,非常担心帕吉鲁,非常非常……

古阿霞站起身,想去林场,可是刚到门口,却被双傻挡下来。双傻衔母令守门,不要给古阿霞去林场。她只能回榻榻米陪小墨汁玩折纸飞机。到了傍晚四点,古阿霞跳起来,在背包塞了四包泡面、灌满了煤油的汽化炉、蜡烛、孔雀饼干,衣服另外用塑胶袋扎好防水,她穿上雨衣,要去找人,在门口与双傻几度推挤。这时候,莫兹桑赶了过来,用感叹的口气说:“我年轻时候,从来没有个男人让我在台风天跑出去找,趁雨小,去吧!”

雨小了点,风还是猖狂,处处积了浊水,被打落的青绿树叶到处是,有几根冲来的树枝横在路上。双傻跟来,连忙去除路障,他们的手脚从不合身的雨衣露出一大截,显得苍白。

“你们先回去,我自己去就好。”古阿霞决定的路,自己走,不希望有人陪着冒险。

双傻站着,冲着她笑,跟她走,护着她,没有掉头,在几处水洼处还跳进水里,抱古阿霞过去。身体被接触的古阿霞颇为尴尬。

“糟糕,”古阿霞佯装苦恼,“我的‘拉基欧’④没关,你们去帮我关。”

双傻站着,冲着她愣,不知如何是好。

古阿霞的那台红色 Sony 收音机是她收听新闻与音乐的宝贝。山上的报纸总是隔天才到,天籁再棒也不能时时充盈耳畔,唯有收音机天下无敌。双傻颇喜欢那台收音机,也喜欢古阿霞,经过她的教导,懂得转动调频钮与开关电源。很少有人让双傻自在地碰机器,生怕使坏了,因为他们曾经把搞不清楚怎么转的水龙头用手指头塞了一天止住流水。

“回去吧!没关就没电了,红色盒子也不会唱歌说笑话给你们听了。”古阿霞催促。

双傻犹豫几秒,转身回去,频频回首他们无法守护的古阿霞。

“回去吧!去关掉收音机。”古阿霞又催促。

双傻最后走了。古阿霞松口气,继续往林场去。天色暗了,她把悬在胸前的手电筒打开,风雨越来越大,辨不清楚前方,她几次遭受强风吹得背过身,以免雨衣帽被吹掀了。森铁依山势而建,铺在山腰的悬崖峭壁间,有不少桥梁与栈道式的悬空路段,她只能趴在地上前进,爬过桥梁。山腰冲下来的浊水夹杂石头,撞击桥墩发出砰砰响,古阿霞从传震良好的云杉木桥感受到剧烈激荡,祈祷上帝保佑她平安。

平日只要十余分钟的路程,她走了一小时才到林场,大部分是在强风中爬过惊险的桥梁与栈道。赫然,更恐怖的画面摊开,光秃秃的林场泛满大水,从高处宣泄,在两道棱线间的凹谷汇成水渠。古阿霞用手电筒扫了一遍四周,不确定要不要走进去,她大喊,希望能得到帕吉鲁的响应。然而,响应她的只有风雨,只有寒冷。

她知道帕吉鲁没回工寮,仍在林场,更担心台风天他能躲哪里。她既然来了就没回头路,去找他。她沿着泥泞的小径前进,跨过无数的小水渠,走过了第三道棱线,毫无遮蔽了,风雨越来越大,她用手电筒照出那棵大树。它矗立在无边际的黑夜与荒野,非常孤单地对抗风雨。可是,大树旁没有熟悉的帐篷,更没有人影,风狂暴地吹过,枝叶卷向风去的方向。

帕吉鲁会在哪避风雨?她用手电筒往四周扫。风嘶喊,雨越来越大,落到地表后,泛滥成流,带来伐木工斫掉的原木枝条。人类文明入侵此地,加速了大自然摧毁的力量,堆积了世纪之久的丰饶表层土顺着滚荡的水而流失。

古阿霞的脚站不稳,水流不断撞击,她心急了,快支撑不下去,在大树附近大喊:“你在哪?你在哪?”这喊声令古阿霞的心中有莫大恐惧,同时浮现“我完了”的恐惧,她在这个暴风荒凉的山林,无人,无遮蔽。

她不但找不到人,也陷入困境,暴雨从雨衣缝隙钻入了身体,衣服湿了,雨鞋积水,如果不能找到避难所,她会遭殃。她想到两个地方,一是300公尺外那片刀斧未至的森林,二是眼前三千龄红桧大树,后者留下的伐向楔口足够她避风──那是她与帕吉鲁度过几晚的睡床──也是最近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