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吉鲁与喜多普的 PK(第2/14页)

帕吉鲁说,巨树“自杀”的方式,有快有慢。慢的如红桧与牛樟,加速体内的病菌腐败,最后倒下死亡;较快的呢,如扁柏与铁杉会激烈地吸引雷电打死自己,引发大火。无论哪种方式,树木自杀让森林的虫害和疾病威胁日渐升高,森林大火甚至一夕毁灭大地。一株孤独树的求死意念太强,牵连森林。

帕吉鲁说话时没有愤怒,没有紧张时的口吃,还雕着木刻,仿佛他的所见所闻是来自树木亲口告诉他,要求他砍倒,不是臆测。古阿霞知道那是来自他最真诚的想法,可是不晓得该如何响应,她这时候有些心事纠葛,说了也说不清楚,不说梗在心里。她从袋子里打开 Sony 调频收音机,山上无聊,听音乐会上瘾,总是固定听几个流行音乐频道打发时间,随口哼哼。

到了下午,音乐听久了,她跟着帕吉鲁学木雕,一刀刀剃,每刀都把挤压在年轮里的香味挖出来似的,她也不讲话,雕出了安静。山里的夜色来得快,柴油机械声响渐渐安静下来,人都走了,晚霞在地平线镶出火亮银丝,天地暗灭。古阿霞留在山上过夜,不想回工寮面对赵坤了。

到了晚上,古阿霞冷得想睡觉了,钻进被窝。

她记得昨晚在工寮时,把身体塞入某床又湿又硬、如百页豆腐块的棉被,足足发抖五分钟才暖起来。夏天如此,入冬不冻死人才怪。现在她钻进睡袋,抖得像壁虎的断尾,身体仍比木头还硬,一点都还不暖。

她钻出了睡袋,决定跟帕吉鲁一样窝在火堆旁,确实温暖多了。帕吉鲁告诫她还是回工寮比较好,有水、有电、有食物,而他在砍倒大树的半个月内只想待在这。古阿霞心里冒凉,这无聊的下午足够她一根根地数光头发数量,要是在荒山野岭多待半个月,哪有这么多无聊的活可干。还好她把《圣经》带来了,可多读几页。夜里又冷又黑,还令人感到温暖与兴味的是看着篝火燃烧时千变万化的姿态。火焰没有重复过自己,《圣经》永远读出新意。

这时候,黄狗叫得很紧,音量扯破了无尽的黑夜。有几蕊灯光从第五座棱线外射来,一队人马走了来。帕吉鲁好奇,谁会在收工后的林场走动,随后从头灯的位置判断这是专业登山队的走法,兴奋地说妈妈来了。灯光越来越近,显示这支队伍的阵容超出预期,素芳姨背着一百公升的铝架背包,挂 S 腰带,撑着登山杖前进。同行的还有两位登山队员,古阿霞是第一次认识他们。不过,双傻也来了,阿达玛把妹妹小墨汁放在肩上,孔固力挑着装满棉被与食物的扁担上山。殿后的是赵坤,往古阿霞瞧得仔细。

古阿霞稍后才了解,这支队伍出现的主因是她没有回工寮夜宿,莫兹桑叫双傻拿家当前来,小墨汁与赵坤也前来。这个临时组合的救助队在森铁边遇到了素芳姨三人驻扎的登山队,双方揪团一起来。七人从很远的地方来,瞎火似的看不着,只看到古阿霞待的大树。大树是放大镜,篝火的光芒顺着树干爬上去,成了高调的火焰之花。

人气多了,聚在大树下,像山下庙边、杂货店旁的榕树下光景,拉起蓝白交替的防水布,用脸盆煮起晚餐。古阿霞看了腕表,晚上七点。时间是相对的,山上的人早早入睡,山下人才要用餐。那锅脸盆菜添了火腿、面筋与当令蔬菜,它们在锅里噗噗翻腾跳动时,古阿霞的肠胃又饿出了空间,以没刷牙说服自己尝两口,一尝便觉丹田有火苗冒出来的温暖。

另两位跟着素芳姨来的队员,男的叫“猪殃殃”,戴黑塑胶框眼镜,梳旁分头,对青蛙有深厚兴趣,个性沉默,安静煮晚餐。女的叫“粉条儿菜”,喜爱红色系列,穿红外套,红长袜套在牛仔裤的裤管上,语言活泼。这群山友都爱用植物给自己取名字,猪殃殃全名是“南湖大山猪殃殃”,极端低调的原生植物;粉条儿菜全名是“台湾粉条儿菜”,是极度高调的阳光主义者植物。尤其后者率性,很快地把这次行程讲出来,他们打算从七彩湖倒走中央山脉北段,沿路是海拔约3000公尺、挑战极大的山径,以十五日无补给方式走完,最后在宜兰的思源垭口下山,三人背负的干粮食物与器物有上百公斤。

“庆祝我们要爬上世界屋顶了。”粉条儿菜拿出一罐600毫升的高粱酒,倒进钢杯,要大家传下去喝。

“不是要去爬台湾屋脊?”古阿霞问。

“也是啦!不过我们要去珠穆朗玛峰,申请到了。”

“真的?”古阿霞大惊。

素芳姨点头了,把手里代表庆祝的钢杯传给赵坤,“敲了好久,这次终于从日本那边谈妥了,加入国际登山队。”

赵坤大口喝钢杯里的白酒,当起白开水喝,说:“我们都是山里长大的,就像大衣天天穿着,碗天天捧着,爬山哪会难,欠几步就到山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