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瞳女孩小墨汁(第3/9页)

那是八月底的晨光,阳光把村庄的灰瓦照得发亮,昭和草絮到处飘,古阿霞坐在玄关穿鞋子,正要离开山庄,往78号林班地。这时候,报差把剩下的电报挂在山庄的“邮件柜子”,马海拿了看,把古阿霞叫下来,要她把这张电报送到林班地的收件者。

“那里是新的林区,没有电话。你要去那里,顺便帮忙。”

古阿霞心想,一点都不“顺便”呀!她的歌声如喜鹊,不去报喜,却要学着乌鸦报凶,这是哪门子的顺便。她瞥了那张“母病,速回”的电报,只有精简扼要的四个字,这户人肯定穷得省钱,便不推辞。

“对了,那几张也顺便拿去吧!”马海从柜子整理出几张旧电报,一并交给古阿霞处理。

古阿霞没想太多,拿了就走,跳上正发车的碰碰车,顺着森铁往上爬,时而是山壁旁的急速回音,时而是桥梁下的空荡,这条四十年前由日本人建筑的轨道,至今仍由道班工人每日徒步检修每个环节。古阿霞放眼望去,处处是壮丽的自然景观,处处见到人定胜天的努力痕迹。

教古阿霞头皮发麻的是,坐上载原木的空车板上滑过1260公尺长的高岭索道,令她两腿发凉,感到内脏空荡荡的。古阿霞刚着陆,又坐上森铁火车晕眩得闭眼休息,隐然听到有人追着对她笑。她定睛看,是黄狗。它戴上嘴套,追着火车跑来了。她有些话从心坎捏到了喉咙,大喊:“我下车,我来了。”她捡了火车转弯慢速的时候跳车,没抓准要多跑几步才行,失去平衡跌倒,袋里的罐头、睡袋、衣服等细软撒了出来。

她捂着给石碴扎疼的屁股。黄狗用嘴套顶着她的手,闹着玩,挺痒的。古阿霞瞧两转,知道会看到谁,就他,帕吉鲁。他站在不远处的人立广告牌下,拿着画笔冲着她笑,人在晴空烈日下箍在一圈圈爆开的光芒,那揪人心的光芒只有古阿霞体会到。她坐地上,手叉在胸前,把欢心的笑意憋在脸皮下,要人扶起来。帕吉鲁用两手把人从胳肢窝抓了起来,一点都不贴心,让古阿霞跌进他的怀里,像预谋好的见面方式。

古阿霞怕在别人面前拉拉扯扯的给自己害羞,选个话题,说:“怎么了?你当起画家。”

“他们会冷。”帕吉鲁摊开沾了红颜料的手。

古阿霞往“他们”看去,差点笑坏了。那是个广告牌,上头画有两个坐在石头上的胖子,刚刚才给帕吉鲁画上拙劣的红油漆披风,像被割喉,血喷得“孔雀开屏”。这广告牌在日据时期给人画上了曾任台湾总督的儿玉源太郎,光复后纪念抗日补上了名将张自忠拿大刀作势要砍前者。有人说,这样天天砍不是办法,论英雄、论倭寇都得放下成败,在荒岭做伴,改画成两人坐在石头谈天。这个站最后名为“将军说再见”,官拜将军的张自忠与儿玉源太郎只能目送人离去。到了秋天,周围的黄花三七草开了黄灿灿的花朵,萧索之外,又带点浪漫。

帕吉鲁把油漆收了,扛起了大木箱上路,把黄狗叫紧点跟上来,边走边跟古阿霞说话。他说,那两个石头上的胖子本来不胖,因为山上多风多雾,有时下严雪,有人看不下两人会冷,多年来不断画上新衣,落漆就添,三十年来就穿成了胖子。

“应该先把他们旧衣服脱掉,再画上新衣服。”古阿霞说。

帕吉鲁点头,深有同感,却说:“将军,不给人(脱)掉衣服,他们很会比较,谁都不先脱。”

“干么不给人刮掉旧衣服?”

“脱了,谁就先输了。”

“这样的呀!”古阿霞想了想,说,“那两个胖子会说话吗?不然你怎么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他停下来,望着天,沉默着,让古阿霞也跟着望去。晴空像是瓦斯炉的蓝焰般闪闪发光,蓝光的尽陲是中央山脉棱线,那有着近午从地表热气蒸腾的水气云。白云此刻出发了,不久会占满蓝天。帕吉鲁看着云,说:“云没说过话,山也没说过话,看久了就知道他们在说什么,那两个人也是。”

“说的也是。”古阿霞应着,心里纳闷,又说,“那为什么这里叫‘将军说再见’,名字这么长?”

“他们想说再见。”

“怪了,那为什么不是‘将军说您好’或‘将军说很无聊’,却偏偏要说再见?”

帕吉鲁又觑了天,连黄狗也跑过来瞧,瞧天空写了什么答案。他说:“看就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就是再见。”

“这样也是。”

“当然!”

扑哧一声,帕吉鲁笑了,古阿霞也是,两人积了好久的笑意终于泄洪。古阿霞觉得这家伙肚子里有鬼了,半个月不见,话多了,急着把想法清仓,免得生出寂寞病。帕吉鲁从箱口边上拿出一束紫色的马先蒿花束。这是高山的路边草,带着魔幻紫光的轮伞状花序,斑斓堆栈,有点讨喜。古阿霞不道谢就夺来,早就知道这束花属于她的,看就知道,何必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