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港山庄的秘密(第8/11页)

“战争吃紧,通讯完全中断了,我寄给伊藤典裕的信没有下文,甚至寄不出去了,”素芳姨在这么多年后说出来,没了愤怒或埋怨的口气,“后来我写信去日本伊藤典裕的老家,他妹妹伊藤美结子回信了。美结子说,她也积极在找,向掌管的陆军省军务局与人事局调查,最后的结果是,伊藤典裕神秘地消失在沙劳越热带丛林,下落不明。”

“没有结果?”古阿霞问。

“是没有真相,没有尸体,人也始终没有回来。也许他一直躲在热带丛林研究,忘了回来。”

“你会恨伊藤先生吗?”古阿霞知道这样问需要勇气,但是她更知道,伊藤典裕与年少的刘素芳的短暂恋情,留下了帕吉鲁。一个未婚的少女要带大孩子更需要勇气。

“只能说,没有释怀这回事,时间会洗淡了一切,就像水瓢里的一匙盐巴不会因为加入更多水而消失。对伊藤来说,他的不回来也是痛苦的决定,不论是死亡选择他,或是他选择了丛林。”

古阿霞想追问下去,但追问不会有答案。她想起不久前轰动国际的家伙李光辉,一个为日本打仗的邦查人,战争结束了仍不愿投降,躲在印度尼西亚最北端的摩罗泰岛(Morotai)丛林,凭着原住民的求生技巧与野宿技术,在岛上活了三十一年,直到被印尼军队逮送回台湾。古阿霞还记得,有十个小学刚毕业的男孩崇拜李光辉,前往台东乡下向李光辉拜师,花半个月走了150多公里,靠吃野菜、钓鱼、露宿。荣归故乡的李光辉成为观光遗产,住在仿照印度尼西亚丛林的茅屋,却穿西装,安静沉默,任观光客穿梭到访。他一天抽十包烟,老是活在迷幻世界的毒虫,把野蛮世界无法获得的文明安慰剂一次补回来。小学生很失望,李光辉无法像小说《人猿泰山》中能在树林吊藤蔓、百发百中的神射手泰山。突然有个讲日语的观光客拿出摄影机,大喊:“巴格野鹿,中村辉夫②,米国军来了,自杀攻击。”李光辉跳起来逃掉,惹得观光客们边按快门边大笑。十个孩子揍了起头的观光客,也跑掉了,他们一路哭回花莲,突然一夕之间长大了。

没有答案,会是最好的答案,古阿霞心想。保持原状是保守的想法,也是最安全的。李光辉要是继续待在丛林,会是生猛的鲁宾孙,活在现实世界则沦为观光客的丑角。始终没有回来的伊藤典裕也是,时间喊卡都这么久了,活在或死在那个遥远丛林成了最美的意境,要是他回来,暂时的喜悦之后,该如何面对已经低温的亲情?古阿霞不想在此问题打转,她转而想知道的是,到底为什么伊藤典裕放弃两只湖鱼与儒艮残骸,离开山庄,然而这也无解。在与素芳姨一来一往的闲聊后,她把问题拉回七彩湖的鱼类。

“没有鱼。我来过几次,自己划船,都没有看过鱼。不过有个说法……”帕吉鲁说。

“说法?”古阿霞追问。

“白云掉下来,变成花鱼了。”

“花鱼?”

素芳姨解释:“这是美丽的山野传说而已,涌动的雾气跃过山岭,穿过盛开的高山杜鹃,碰触湖水的刹那,雾气变成花鱼。也有另一种说法,烈日下,湖水受热蒸发,噗噗噗变成一朵朵鱼样的小云,在空中游走了。这种高山湖泊的传说到处都有,北从太平山的翠峰湖,南到三叉山的嘉明湖都有,以为有鱼,细看不过山风吹的涟漪。山上的人都很寂寞,有时候,需要靠传说填满空虚。”

古阿霞能理解素芳姨所言,就像神给了她的生命力量,曾经是,现在是,未来也是。教会围墙外的人,都说教友靠一本天花乱坠的故事书──《圣经》,吸引同类。与其跳出去跟人争辩,不如跳进《圣经》里更信。而且,借着《圣经》当跳板,她相信世界更具可能性,“摩西过红海我都能相信,”她又搬出这套口头禅了,“云变成鱼,这有可能是真的。”

“这也许是真的,云可能变成鱼,”素芳姨说,“我想说的是,人最有可能改变自然,举例来说,台北新店溪曾出产香鱼,一年数万公斤,就像一百五十年前的台湾一年能出口三十万张的梅花鹿皮。但是,新店溪污染严重,这种洄游的鱼类到海口产卵的时候,全部死在鬼门关。后来,从日本和歌山取得陆封型的香鱼种苗野放,新店溪才有了新香鱼,但不是原生种的香鱼了。”

“所以七彩湖的鱼,是野放的?”

“我在湖边捡过死掉的金鱼,还有死鲤鱼。”帕吉鲁说,“就是没有看过伊藤典裕笔记簿里的鱼。”

古阿霞睁大眼,心想:“伊藤是你爸爸耶,怎么可以直接喊名讳?”可是从帕吉鲁是遗腹子这层次来说,她随即能理解,伊藤典裕不过是个名字,哪有半点记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