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跟你走(第6/7页)

“我不懂。”

“精神病。”吴天雄停顿一会,说,“我是痟仔⑨,那些弟兄也是,你们从镇上来,难道没听他们说玉里的痟仔比石头多。”

“怎么会?”古阿霞震慑不已,她发现这些人的眼神有些古怪,以为是开垦疲惫所致,完全无法与精神病联想。她不知所措地看着帕吉鲁。帕吉鲁则从“精神病会攻击人”的猜想,把古阿霞拉到身旁。

“我不会攻击你们的。”吴天雄保证。他说,玉里荣民医院是全台湾最大的军人疗养院,有“两千多个坏掉的小锡兵”,那些被国共战争与思乡病搞坏、吓坏,吓得没明天的阿兵哥全被绑上军车带到这里,足足有了四营。有的脑筋全坏的,终身关在医院的监牢;脑筋半坏的,还可以在院房走来走去;像他这样治疗好的,放到乐乐溪挖石头、盖农场与耕作。

“听起来好悲伤。”古阿霞真的这样想,被传诵的国民革命军与钢铁意志的士兵怎么会脑筋出问题。

“习惯了就不悲伤,习惯了也不会有快乐。”

这反而让古阿霞悲伤更深,她捉紧帕吉鲁的手,问:“你做的那些善事,这里帮人,那里帮人的,是真的吗?”

“都是真的,‘阿碴’带我去做的。”

古阿霞听不透他的乡音,“阿碴”发音像李小龙在《精武门》电影中打斗时的叫喊声。

吴天雄解释,“阿碴”是只透蓝发亮的鸟儿。那是在一九三九年的长沙大战,中日在湖南省新墙河隔岸交火,他捡到一颗蓝色西瓜纹的鸟蛋,被迷住。他休息时把蛋焐在自己胳肢窝,扛捷克式轻机枪跑时,把蛋焐在嘴里。过几天,孵出黑眼黄嘴的雏鸟,他把馒头挖洞养鸟,塞在弹袋。每天死的“国军”比蒸出的馒头多,常与死亡擦肩而过的吴天雄把养鸟视为生命寄托,看它抖着,看它叫着,在积水土坑与日军鏖战的烂心情可以减半。某个冲锋战的前晚,他把硬馒头伴着里头的雏鸟往嘴巴塞去,他冒着泪,刮着喉咙吞下,心想“撑过这场战,把你吐出来”,隔日冲锋号响起时,他拿枪往外冲,耳边一咻,人往前倒。醒来是一个月后,躺在长沙医院,绑满绷带的脑子疼痛剧烈。那是一颗子弹从钢盔帽边射进脑子,拿不出来,也死不了……

“从那时候开始,你就能看到阿碴?”

“从此阿碴跟了我,一只蓝色的鸟儿,尾巴抖着,常常在那孤单地叫个不停呢!”

“别人看不到?”

“哪看得到,我以为阿碴被我吃就没了,是那颗子弹,把它打活了。”

“我可以跟它说话吗?做个朋友?”

“谁?”吴天雄睁大眼。

“阿碴。”

“没人看得到它,它不会出来的,它不会跟你说话的,它是我的。”吴天雄淡淡地说。

“我只是跟它说话。”

“不可能的。”

古阿霞深呼吸一口气,她真的想跟阿碴讲句话而已。阿碴会在哪?吴天雄的蓝鸟会被他的幻想安置在哪栖息?秀姑峦溪与乐乐溪汇集的河床如此大,雾散的天空蓝得发亮,她想爬上大溪石观看周遭,却把膝盖磨破皮,而且黄狗反复折腾人的乱叫,真扰人。

多亏了黄狗。她有了想法,走向黄狗故意大声地说:“浪胖,你看见阿碴了吧!它在哪?”

黄狗持续对吴天雄吠着。

古阿霞看着吴天雄,那种眼神无疑是发现秘密的,说:“阿碴,来吧!站到我的手上来,我不会伤害你,只希望跟你做朋友,说说话。”

吴天雄冷冷瞪回去,锐利得没能容下温柔的痕迹,喃喃自语说,阿碴不会出来的。他说着说着,脸膛突然酱红发胀,牙关紧咬,胸口起伏地呼吸。古阿霞把手掌举起来,好给蓝鸟飞过来站立,她继续呼唤阿碴。吴天雄双手紧掐自己喉咙,一边咳嗽一边大吼:“别出来。”

随着惊骇的吼声,吴天雄吐出一堆中午吃下的糜状消化物,他双手要抓回什么东西似的,不断捞捕。他试图在抓一只从嘴巴吐出的蓝色鸟儿。末了,古阿霞眼角泛泪,因为吴天雄令人费解的动作其实充满巨大的悲情,他往嘴巴塞回去的不是幻想的蓝鸟,是溪沙。他把那把沙吃下去,呕吐起来,又抓起沙吞。这溪床的沙足够吃死他了。

那只吴天雄深深藏在肚子里的蓝鸟从嘴巴吐出来了,跳上溪石鸣唱几声,飞上天空盘桓了,一会儿顺风滑行,一会儿逆风振翅,越飞越高,融入蓝天了。吴天雄想,阿碴走得好,哪会跟眼前的女孩做朋友,它过几天就回来,趁他睡觉时,从嘴巴钻到那又深又黑的心里。不过是闪过这个悬念之后,他听到古阿霞呼唤蓝鸟的声音,浓稠的蓝天便掉下一滴落水似,阿碴又疾又快,直往下坠,瞬间展开翅膀减速,缓缓地停在古阿霞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