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贵的一堂课(第4/6页)

帐篷这时走出来一个人,是老祖母,她拄着拐杖,往桧木制的溜滑梯另一端走去。老祖母用拐杖试出了块较硬的地,把灰棉袄往上撩,再痴沉地脱下长裤小解。老祖母起身时,拄起的拐杖陷入土里,她失去重心,跌坐在那摊尿液,裤子又脏又臊。

撞见此景的古阿霞很尴尬,她可以从猪圈后方的小山路绕道从校门进来,假装一切没看到,或躲在原地等老祖母进帐篷。可是,她身后的公猪从木缝伸嘴,嘴馋地咬着古阿霞衣角,引起其他猪群的尖鸣。

老祖母走上前来,说:“不好意思,让你看到。”

“抱歉的是我,上前帮忙也不是,甚至想逃。”

老祖母有些冷,要求避风。两人走入帕吉鲁在银杏树下搭的帐篷,从那望着帕吉鲁与王凯的帐篷,两人的影子暧暧地投映在篷上。王凯抓蚁狮的动作尤为激烈,影子晃得湍急,伴随尖锐的笑声,倒是帕吉鲁盘坐地上不动。

“你的朋友帕吉鲁,我可以直说吗?”老祖母看到古阿霞点头,说,“他有选择性难语症,面对不想说话的人,永远闭上嘴巴。年幼时还有高功能自闭症或亚斯伯格症,高度混合型的儿童心理障碍,选择把自己锁起来拒绝沟通,他的童年有个比树根还复杂的环境与性格。我们对这样的人理解还是太少了,甚至排斥这样的人。”

“听起来都是很可怕的病?”

“你跟那个男人接触后,觉得可怕?”

“没有。”

“如果你想跟树讲话,就化成阵风;如果你想跟木材说话,得化成火;如果你想跟灰烬讲话,得化成水。可是要跟人说话,你也还是个人,处理人的问题是个难题。”

“我该怎么做?”

“你不用人教就会成为风的,不是每个人都会成为风,但有人可以。”老祖母想起下午时在火塘发生的一切,认为古阿霞是内在力量强的人。

这时候,猪圈传来了些声音,老祖母在沉默之后开口:“我今天主要谈这件事。这有五十八块五角钱。”她掏出皱巴巴的纸钞与一堆钱币,又从另一个口袋掏出十元面额的小叠纸钞,说:“再加上两百元,我跟你买那条母猪。”

古阿霞甚为惊讶,随即摇头:“那条猪,庄主马海要买回去了。”

“买卖这种事,没过手未必成定局。这样吧!我再追加五百元,”老祖母再从裤袋掏出一叠钞票,“现在共有七百多元了,我跟你买那条猪。你可以把两百元退给马先生。”

“不行。”

“我知道,它的价码更高吧!”

“不是。它生病了,不值这么多钱。”

“什么病?”

“一直找不出来。”

“病入膏肓了,真糟糕,我得慎重考虑这只猪的行情。之前我听人说这只猪生病,怎料得的是重病,这还得了。”老祖母再度从裤袋补上纸钞,把它推到古阿霞膝前,说,“我再追加一千元买它,好吗?”

“我不懂。”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勇敢做买卖,告诉我,你出多少钱卖它。”老祖母的发抖不知是寒风作祟,还是贸然喊价使然。

“你用好几倍的价钱买一头生病的猪干吗?这让我害怕你背后的用意。这头猪不只生病,治也治不好,明天要杀了。你买了猪,它也许明天逃过一劫,可是过不久会病倒,这头猪不值钱。”

“母猪要被杀了,这件大事你应该要早点说。我再贴两千元,能买下这头猪了吧?”她从大衣内袋掏出一叠更厚的钞票,与之前那些小叠钱钞一起推到古阿霞跟前。

“为什么?”

“还是不卖?”

“你口齿清晰,说话明确,可是我被你搞糊涂了。你难道不懂我的意思?这只猪不值钱了。”

“我也不懂你为什么不卖?好吧!我给你看个东西。”

老祖母说罢,脱下破旧的灰袄,翻开羊毛内里,呈现一幅工笔银葱绣的全家福,背景绘图是照相馆常见的油画山水与庭园牡丹。老祖母说,这是她五岁过年时,父亲花钱在照相馆照的。来年父亲的米行被好友吞食,三年内抑郁而终。她弟弟在国中毕业到日本经商失败,沦落街头,吸毒,讨债,混帮派而死。十五年前母亲病终前,把全家福绣在这件大衣内,说:“父亲、弟弟都走了,我也快走了。你穿着全家福在世上就不孤单了,将来有不如意时,别忘了我们都在你背后推着你往前走。”

就着煤灯,古阿霞倾身看那帧图,线头经过长久磨蹭已显得惫窘,可是人物灵动,眼神、欢笑与气氛都很和谐,一家人的美好在高潮时刻永存不坠。她特别注意老祖母,绣像中的小女孩绑辫子,一手拿风车,一手紧抓父亲,眼神纯真宛然。

古阿霞终于理解人情,说:“我懂了,你买猪是有家族上的用意,或许有什么故事是跟一头猪有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