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猪赌局(第6/9页)

忙完正经事,剩下的时间是她的。她走到森荣国小,进校门便看到二十七个坐在面包树下发呆的小孩站起来。他们牺牲午睡就是在这等古阿霞,好从口袋掏出东西。每个手里握着一份力量,当他们张开手时,古阿霞红了一下眼眶,每个掌上都有钱。他们捐出了自己的零钱。

古阿霞算了钱,总共六十八块钱。六十八块钱中,实收三十八块,其中的三十块分别写在十张借条。字条上的字迹歪七扭八的,内容是“年纪很小,不会赚钱,长大后凭款单付八块钱”“目前没钱,年底用红包钱付清三元”,这些欠条的温暖直抵人心。古阿霞收到心坎深处去了。

“还是欠很多钱,除了村子里的学生,山下的人都不捐,”赵旻很生气,“他们都说不会成功的。”

“我要谢谢你们的心意。”古阿霞看了每个人一眼。

“不行,不能投降,我一定有办法,”赵旻动起脑筋,对上课钟响后急着回教室的学生说,“你们低着头走,多捡几块钱也是钱,捡不到钱就捡破铜烂铁去卖钱。”

目送学生走了,古阿霞不敢怠忽,但是也想不出来从哪儿募到钱。伐木工押她在“母猪赌局”会输,她不想点办法便会提早阵亡。她脑筋动到日前的投稿,趁今日下山询问登稿了吗,有登便有稿费。她走到公共电话旁,投币照着揉皱纸张上的几个报社电话打,以仿真的语词,好在最短的时间得知报社如何处理她的稿件,不然每通打到台北的电话费都偷了她的荷包。

有家报社总机把古阿霞的电话转了几次,就是转不到编辑部,最后由客气的广告部人员来拉业务。有家报社编辑响应,他们从来不会回答刊登问题,希望她每天买报纸自己看。有家报社说,没有附上回邮就不处理。其中一家报社的编辑气愤地说:“你怎么可以一稿数投,这是犯大忌。”然后断线。

她花了半小时打电话,寄托的稿费全落空了,而且花了二十一元电话费。她站在红色公共电话前,挂上话筒的声响,宣布她没辙了,陷入了深深的沮丧。她知道稿子白写了。

抵达大观村的流笼打开门,走下来的古阿霞立即赞美上帝。她看见兰姨靠在燃烧桧木的汽油桶旁取暖,边忍着烟气咳嗽,边啃着饭团。兰姨兴奋得上前拥抱古阿霞,大喊哈里路亚。一股混合厨房油烟、汗渍与桧木的芬芳围绕古阿霞,她没挣扎,陷入最温馨的味道里。

兰姨用扁担挑了两箩筐,一边放了棉被,一边放了古阿霞来不及带走的衣服等细软。鸳鸯针绣的红牡丹棉被是兰姨最珍藏的宝贝,送来给古阿霞御寒。两个人在汽油桶旁,为一捆棉被推扯了好久,直到兰姨动怒说这里人多难看,勉强收下的古阿霞才说下次这样她会生气。

来到山庄,兰姨坐在玄关阶梯,只要求喝杯热水,无论古阿霞如何邀她到火塘边取暖都不肯。古阿霞从火塘倒了一杯炖在铁壶的热水。

“我喝完热水就走。”兰姨手捧热茶,缓和了冰冻的手,等茶稍冷了才喝下去。

王佩芬这时要求准备晚餐的备料。古阿霞从厨房拿来一笼地瓜叶挑,还拿了个大茶杯,从火塘上的铁壶倒满热水,端给兰姨。她知道兰姨很拗,留不得她住宿或用餐,用热茶能推迟离开的时间。古阿霞要跟她多聚一会儿,一边挑菜一边跟她坐在玄关阶梯闲谈。

“水太烫了,喝完这杯水就走。”兰姨把茶杯放在木地板。她看了山庄的建筑,梁柱雄浑,光影在榻榻米呈现隔夜茶的苦涩感,有两个男人在火塘边聊天,铁壶的蒸汽缕缕往上飘,梁桁纵深,好多的黑暗与荒凉都在那凝结成浓得化不开的桧木幽香。

“这里赚食不容易吧!”兰姨迸出一句。

古阿霞忙着挑菜,要兰姨不用担心,可是她抬头瞧,发现那杯热水竟然没了一半。她从火塘拿铁壶倒满。铁壶水快没了,她冲到厨房添冷水,哀求王佩芬帮她先煮壶热水,好把多年来早已代替她亲生母亲的兰姨多慰留。王佩芬狠狠瞪回去,说现在忙到头发分岔了,但是这点小忙愿意效劳。

兰姨坐在玄关帮忙挑菜,热水快喝光了。从厨房走出来的古阿霞有种莫名的哀伤,她感到急着赶路的兰姨连多坐都不肯,急着喝光热水,她大叫一声,好阻止兰姨拿杯子喝光最后的水。这时候,一班运材车从门前经过,拖着75吨的桧木、铁杉与云杉,山陷入晃动与车嚣中。兰姨从古阿霞的惊叫中掉入另一种震撼,她疼惜眼前的好女孩会在这穷僻的山地耗尽青春,说:

“跟我回花莲市吧!这真的是鬼住的地方。”

运材车凌乱的光影跳动在玄关,敷在古阿霞脸上,她知道,如果早半个月前兰姨说上这句话,她也许会心动。但是,现在她不会了,她无法把刚燃起的斗志与口袋中小学生的借条全丢入火中烧尽。到目前为止,她体内有许多捏不破的小气泡从沸腾的毅力里使劲钻出来,那可以名为愿望,搔着她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