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带我走(第2/9页)

古阿霞也混在人群中,穿工作雨鞋,手拿苍蝇拍,身上永远沾染了虾仁炒饭的油烟味。她只不过是路过去买包糖回家,指甲缝还残留偷吃的糖粒,却受到鼓噪声吸引。她勉强挤入人群,看到了帕吉鲁。

这不是古阿霞第一次看见帕吉鲁,曾经在某杂货店遇到,她排在后头。帕吉鲁买汽水,付出的小钞又从老板手中转到古阿霞手中。古阿霞有随手闻钞票的习惯,她闻过各式的钱钞,有油墨味、鱼腥味、霉味、海洋味,会猜它们曾在哪些人流转。那张钞票有香味,不是老女人的明星花露水的艳甜味。确切点说,那张钞票好像是木匠刨下来的薄木片,有好闻味道。

现在,帕吉鲁手中握着十几张卷成筒状的钞票,比手画脚。可是叭噗老伯不懂这哑巴的手语。古阿霞懂了,帕吉鲁要以手中的钞票赌上那几桶冰淇淋,如果全中了天霸王,冰都属于他的,输的话,钱归三位叭噗老伯均分。那些钱,买六辆车的冰淇淋也够。

“他要赌三台车的输赢,一次拼三个镖盘。”古阿霞在人群中喊。

没有错,这是帕吉鲁的意思,他瞧去,在人海里是谁那么懂他的心思,只有一堆摇晃的黑发。他回过头,对三位叭噗老伯点头,把钱放在车座。

叭噗老伯彼此看一眼,认为这是公平的赌局,不是赚翻,就是赔倒,而且不会有人再运气好到能三次全中。他们把镖子拔出来递给帕吉鲁,更使劲地猛转盘子,强大的离心力会使镖子扎下去后很容易脱落。

出手了,帕吉鲁下镖子,朝三个盘子射去。

啵!啵!啵!三声,非常清脆,是刺穿天霸王格子底下一种俗称“鲈鳗”的垫木声响。他重温声音,感受到这种树皮长出类似鲈鳗斑而得名的乌心石,长在东坡,海拔100公尺③余,可能来自附近的美仑山。此树坚硬无比,常是砧板的首选。还有,这三个转盘出自同一位师傅制作。帕吉鲁转身离开,慢慢走出人群之后,步伐加快,赶在欢呼的人潮围死他之前离开花莲市。

所有的人在原地等结果呢!尤其是三位紧张的叭噗老伯,忘了照例以手掌碰触盘缘的铁皮煞停,而是让它们慢慢地停下来。阳光下,飞镖盘越转越慢,最后静止不动。

三位叭噗老伯怒喊:“干你娘咧!”

男孩们和解地欢呼尖叫,边吃冰边回头去找人。

帕吉鲁弭平三百多人的大战,且不见了,再添一则花莲市的传奇。

在中华路后头的小巷里,阳光在十点左右照进来。古阿霞坐在小板凳,两腿间放了装水的脸盆,忙着洗菜。她是优秀的洗菜工。菠菜的蒂头很会塞泥土,高丽菜不要洗碎,还有花椰菜的蕊缝最容易藏着菜虫。要是炒完菜的锅底汤汁带黑渣,会归咎古阿霞,所以她得掌握诀窍,洗得又快又好,连最难搞的挑菜剥丝也难不倒她。

越到中午,杂活越紧,古阿霞却爱偷懒,忙里偷闲总有难忘的美景。因为这时候的阳光来到小巷,水光反射,流动着幽幽淡淡的剪影,好多影子啵滋啵滋地发芽成长。小猫从屋底出来晒太阳,蜗牛的干渍爬痕是最美的胶水抽象画,光亮中的尘埃模仿了星云流动。她闭上眼,面对太阳光,光芒从瞳孔流进体内,肺叶在行光合作用。

她知道今天帕吉鲁会来,就像这阳光,从她眼睛接收后,顺着血液流动到全身,连头发也会发热。不过,她认为帕吉鲁会来的念头,每天都有,持续六个月了,往往扑个空。这无所谓,有机会就出去跑跑,她不想下一个五年她还是关在这间餐厅与梯间卧房。

那个星期二,下午三点,小巷又恢复暗冷,却是处处流动着重复且清脆的单音,如水龙头滴水、铁皮在风中撞击、脚踏车链条响。古阿霞坐在板凳上,趁空闲看着闲书,她喜欢看书,不懂的字翻字典。可是这时候越看心越烦,情节卡在视神经上,读不进心里,字典也搁在合拢的膝盖没动。

“兰姨,你的烟快没了,我帮你跑腿。”古阿霞说,她想去找帕吉鲁。

兰姨坐在门槛上,头倚着墙,吃着花生米,听着收音机播放闽南语版的《相逢有乐町》,等到古阿霞讲到第三回,她才说:“没有,我烟抽得省。阿霞,你要是闲,去打苍蝇。”

古阿霞打完苍蝇,又问:“兰姨,你真的不缺槟榔?”

“我很久没吃槟榔了,阿霞,要出门就出去吧!”兰姨知道这女孩难得想出门却牵拖一堆理由,出去记得回来就好。

古阿霞马上头也不回地冲出去。兰姨探出身子要她带包卫生棉回来,却不见影,她失望之际,古阿霞从遥远的巷底探出头,说:“兰姨,听到了。”兰姨这才笑得很长,勾起好多回忆,她心里想,这个小女孩才十八岁,可是像她上辈子的女儿一样机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