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渡(第2/15页)

于是,他一直活在一种错觉中,那就是,八年就是一瞬间。

现在已经是第八年了,再过三个月就到年底了,那时候王泽强就能出去了。回头一看,八年真的是一瞬间,像一滴水。这八年里他想起刘晋芳的时候,总觉得她的脸是在一节迎面驶过的火车车厢里,在车厢昏暗的灯光里,这张脸倏忽就不见了,正驶向异乡。他甚至都来不及看清她的五官,她的眉眼像宣纸落在水里一样,丝丝缕缕的墨迹倏忽就溶化了,烟雾一般幽静地缠绕在一处,像一只茧一般把她包裹在最里面。他看不清她,也摸不到她。但是他知道她就在那只茧里等着他,这八年里她像一块玉佩一样被他随身带着,贴着最深的皮肤,硌着他,暖着他。他也想曾小丽,想起她的时候,她也是面目模糊的,她和刘晋芳就像月光下的两道影子,可以在他身体里随意出入,却始终都留给他背面。他看不到她们的脸,似乎她们一旦在阳光下显形就会蒸发。她们是住在他身体深处的两个鬼魅,八年里他用一寸寸的时光和思念喂养着她们,他是心甘情愿这样的,因为他怕她们离开,她们要是离开了,他就剩一具空空的躯壳了,像颓垣残壁一样荒凉无依,只有岁月的风声呜咽着穿过。

他情愿她们就住在里面,即使这八年时间里他根本不可能见她们一面。他是她们的巢穴,只是她们不知道。

刘晋芳不是王泽强的亲生母亲。他是被曾祖母带大的。他是被亲生父母遗弃的,因为他是个私生子。据说当年他被关在一只鸡笼子里摆在路边,谁想抱走就抱走。最后收留他的是曾祖母。曾祖母带着他回到村子里,一直养到他十岁。据说他的父母亲最终还是没有结婚,他们十年里都没有去看过他。他们恨不得他不存在,因为他的存在是一种罪证。他十岁那年,曾祖母已经九十多岁了,嘴里已经没有一颗牙了。吃东西的时候,她用牙床把东西一点点磨碎,像石磨似的,再就着水咽下去。曾祖母太老了,她坐在门前的石墩上时就像一只风干的丝瓜挂在那里。她每天用一只手拄着拐杖,一只手在眼睛上搭起凉棚看着来来去去的村里人。她和人说话的时候,就张开没有牙齿的嘴,露出里面孤零零的舌头,因为没有牙齿,声音是走风漏气的,像四处是洞,说出来的话也像是被剪过一样,短了一截。她眼角的皱纹太深了,像堆叠的矿石一样把两只眼睛深深埋在下面。他就跟着这样一个老人过了十年。

十年后的一天,曾祖母忽然带着他去见了一个人。这是个女人,他认识,是他们村小学的语文老师,叫刘晋芳。刘晋芳原来是镇上中学的老师,三年前自愿来了村里当老师,三十岁了还是单身一人,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小孩子们见了她都有些害怕。她不苟言笑,常年梳一种古怪的发式,就是把两条麻花辫高高盘在头顶,像一朵云垛在那里,使她看起来像戴着什么巍峨的冠冕,又像长着两只巨大的角。她的脸极消瘦,颧骨高耸,眼睛深陷,薄得几乎看不见的两扇嘴唇终日抿在一起,似乎根本就没有开口说话的打算。她确实见了谁都不说话,头和发髻一起向上昂着,细长的脖子里像是被卡了弹簧,直直绷着。村里人见了她也不说话,因为她虽是移民,根子不在这里,但她身上那点事还是像瘟疫一样也被带了过来,杀都杀不死。

据说,刘晋芳为了能调到省城的学校去,在镇上当了几年的老师都没有找对象结婚,一心要到省城去。为了能调进省城去,她先是和镇长睡觉,然后又和镇上的书记睡觉,偏偏镇长和书记关系一直不好,明里暗里地斗了很多年。一天晚上,他们正好在刘晋芳宿舍门口碰见了。那个书记刚出来就看见镇长走到门口,正准备进去,就丢下一句话:“她屁股上可长着一颗红痣呢,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镇长进去后急忙脱下她的衣服,一看她屁股上果然有颗红痣,也不是一次两次看了,他以前真没注意到。镇长当时就软下来了,折腾了一晚上都进不去。据说之后他还吃了不少中药。听说她还和镇上中学的校长睡过,那校长酸文假醋的,可能也是答应要帮她调动吧。他睡完了还要四处给别人讲细节,传得几乎全镇都知道了。

刘晋芳便自愿去了村里的小学当老师,省城去不成反落到村里,她成了卡在村里人喉咙里的一根鱼刺,吃不进去也吐不出来。每次她在讲台上讲课的时候,学生们都紧张而神秘地盯着她看,就像看着庙宇里的神像。有时候上课铃都响过五分钟了,她才顶着高高的发髻无声地飘进教室。有一次她站在讲台上,有的学生发现她衣服上中间一粒扣子没有扣,像一扇窗户露出了里面的内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