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渡(第14/15页)

“她在那个镇上一待就是八年。这八年里我们的同学都结婚生孩子了,她还是一个人过。别人给她介绍对象她从来不见。后来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有些神经错乱了,跑到省城去找卜老师。不知道卜老师和她说了些什么,她跑回去后就终日戴着个大口罩,和谁也不说话。后来她被送到医院去了。你想想她心里受过多少苦才会这样啊。后来一出院她便申请调到没有人愿意去的村小学去支教。她不再说要调到省城,而是直接让自己掉头去了一个偏僻的山村。只有她能做出这样的事。”

“……”

“后来有一天她忽然收养了你。我猜,她终究也是怕那种没日没夜的孤单吧,想和你做个伴,想让你借给她一些活下去的力气。那时候她已经知道自己不会再结婚,不会再有孩子,所以是你帮了她,虽然你并不能真正把她身体里那种绝望的毒性排出去。她说,每次那毒性一发作,她就想去死,她就无论如何都不想活。可是,你毕竟陪了她六年。没有你她就活不过这六年。她也告诉我,她对不起你。因为她在你面前死过两次。她说,她要是真死了,你一个孩子又该怎么办?所以她求我帮你,帮你这八年,把这八年渡过去。”

王泽强打开自己家那把已经锈迹斑斑的锁,在一屋子的灰尘和蛛网里只看到墙上贴着一张刘晋芳的一寸相。她连张遗像都没有。黑白色的刘晋芳在一寸像里静静地笑着,很年轻,只有十八九岁,应该是读书时候的一寸照。那时候的她已经盘着两个巨大的古怪的发髻,因为她觉得这样美丽。王泽强静静地与照片里的女人对视着,她在另一个世界里,隔着一张薄薄的相片注视着他归来。

八年之后,他二十四岁了,他以为刘晋芳会很老了,可是,他看到的却是十八岁的她。在时光里,她忽然向来路退去,她退回,退后,越退越年轻,终于,她在十八岁的地方站定,回头微笑着看着他,看着自己二十四岁的儿子。

王泽强哪儿都没去,就在村里待下来了,但终日无所事事。无论他走到哪里,村里人都用略带恐惧的目光看着他,好像他还是那个八年前站在教室门口的男孩子,手里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菜刀。现在,他像一把菜刀一样立在村子的空气里。女老师临走给他留下了一些钱,告诉他尽快找点事做,先养活了自己再说成家立业的事,还告诉他有什么事就去找她。然后她就走了,她不可能一直陪着他。

两个月过去了,冬天已经到尾巴上了,马上就要开春了。女老师留下的钱已经用得差不多了,他还是终日闲着,什么事都不做,他没有地可种,也不肯出门。这段时间里他已经渐渐听说了曾小丽的事情。曾小丽结婚了,五年前嫁给了王兵。当年王兵残废后就退学了,王泽强进了监狱,刘晋芳不久就病死了。王兵家的人便把事情全赖在曾小丽身上。他们隔三岔五就去她家里找事,闹得她一家人都不得安宁。曾小丽本想考个卫校之类的学校到外地去,但没考上,只好回到村里,跟着父母下地干活儿。这样过了两年,王兵的家人又找上门来了,说王兵残废了至今连个媳妇也说不下,都是被曾小丽害的。现在她学也上完了,事情也没的做,也不小了,该结婚了,她只能嫁给王兵。不然的话,王兵这辈子怕就娶不到老婆了,那他王家就要在王兵身上断香火了。曾小丽要是敢不嫁给王兵,那她就别想能嫁给别人。欠了债就得还,能躲到哪儿去?

这样断断续续地又被纠缠了一年,曾小丽的父母又气又怕,但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如果让曾小丽跑了,一个人去了外地,那王家也不会放过他们,总不能他们全家都背井离乡。最后他们便做主让曾小丽嫁到王家去。就这样,曾小丽嫁给了王兵。王兵因为残废了一只胳膊,什么活儿也做不了,早早就学会了喝酒,喝醉了回来就打曾小丽,他说:“老子都是被你害成这样的。”后来曾小丽生了个孩子,但是个傻子。大约是因为王兵酒喝多的缘故。现在,他们一家三口还住在村里,王兵每天什么事都不做,拖着一条废胳膊在村子里晃来晃去,看看东家的狗打架、西家的鸡吵嘴,晚上就和几个打铁的男人在一起喝酒,喝到半夜再回去。曾小丽每天带着孩子在地里干活儿,中午也不回去,就在地头上啃个火烧,喝口凉水。她那傻儿子便满地乱跑,跑着跑着连裤子掉了都不知道。

王泽强并没有见到曾小丽,他整个白天都躲在屋子里不出去。据村里人说,深夜才看到他在村子里一个人走来走去,不知道在干什么。村里人都怕他,他在这村子里变成了一种神秘的夜行动物,带着不祥的气息。他们想,一个不干活儿不种地还砍过人的人,靠什么活?时间长了还不就是靠着偷盗抢劫?他终究是个祸害,他们都想把他从村子里赶出去,但是没有人敢说。村民们没事就悄悄议论着怎么对付王泽强,怎么把他赶出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