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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团是半年前知道爸爸妈妈分开的。她问过陈佳,孩子这么小为什么要告诉他。陈佳反问她,不然呢。可能也对。陈佳是那种更接近自然的物种,遇到事情不会像她思前想后。团团长得好像也很健康,只是保护妈妈的意识过于强烈,有一次她叫陈佳小名,团团拿着水枪冲到她面前,像抓到坏蛋一样大喊一声:不许叫我妈妈佳佳陈!

采了快一个钟头。他们都回到棚子下面,点几个菜一起吃午饭。她收起资料,问陈佳最近工作怎么样。你好无聊啊,陈佳说她,难得出来玩,还老是工作工作。你以前是不是那种大年三十都要把作业本带到爷爷奶奶家去的小孩?还真的是,她笑着回答。团团在旁边跳:妈妈,什么是大年三十?

陈佳说他们在准备几个选题,有机食品,茶,北欧设计,香港流行歌曲的黄金年代。听到最后一个,她停下问,你们要做哪些人?还没想好,陈佳回答,具体的我不管,我们那儿有个特别懂音乐的男孩子,就交给他去做。但有些人肯定是逃不掉的,张国荣,梅艳芳,Beyond……一个个都是大人物。她问陈佳,有没有想过要采访他呢,然后说出歌手。当那个名字像一粒微小而丰沛的浆果在舌尖裂开,她才发现,这种感受是陌生的。她从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过他。

他——陈佳拖长尾音,思索了一下——他的影响力还不够大,是唱红过几首歌,但也就那几首吧。

说得没错。如果不带感情去看,他确实是那个曾经璀璨的天空中一颗转瞬划过的流星。用陈佳的话说,如果当时真的辉煌过,在记忆里留住那种辉煌就好了,见好就收,退隐了就别再复出。除非越过越清醒智慧,否则大多数人老去的过程是没有什么好展示的。就像他,两三年前回到大家面前,人胖了,头发也少了,学年轻人来内地发展,但毕竟岁月不饶人。他人是很好啦,陈佳说,用那种下坠的语气,可是……

可是不合时宜。

在青春旺盛的时刻,他离他们很远,远得像一个神话。他以为别人喜欢的是他,不知道那些目光穿透了他,更爱他代表的那个空想中的世界,伸手不可及。乌托邦与年轻矜持有才华的身体交汇在一起,在那一刻闪闪发光,过去了就再也不回来。现在,无论是后悔还是生活所迫,他走向他们,变得那么近。但什么都看见了,也就祛魅了。迎接他的是一个大众狂欢的时代,新的会瓦解旧的,直到所有声部同时发声,没有新的,只有一夜就坍塌的废墟,和停不下来的更新,更新,更新。像他这样的老歌手,不怎么有名,从浪尖上下来,只有过气这一条路。或者去参加比赛,供人调笑,活动全身,把优雅扔掉。还有什么优雅可言呢,古典被瓦解了,只剩下滚滚往前的河流。是扎进去,忘了自己,还是留在岸上,被人遗忘?

她知道他的答案。因为看见他在电视上笑,站在大大小小一排明星的最右边。众人合唱,每人一句,话筒在几代人之间传来传去。她闭上眼睛,分辨他的声音。在心里说,无论你做什么,我都爱你。即使不懂你,我也接纳你。人世寂寞,你一定有你的苦衷。

要不要把这些都告诉陈佳呢。可是从何说起,那就只说一句好了——我小时候很喜欢他。陈佳抬起头看她,一只手抓着团团,有一点漫不经心。她喜欢这种气氛,很好,不要太注意听,否则会说不下去。那时候,我很少听音乐,觉得音乐像风,刮过我的身体,不会留下什么。唯一喜欢的歌手好像就是他了。你说得对,我就是那种会把作业随身带来带去的孩子,那是我的超我,我希望自己每天都可以按时完成,做个好学生。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明明有那么多功课,我就是不想做,偷偷去做其他无关紧要的事情。比如,高三的时候我做了好几本他的剪报,一边很自责,一边很快乐。

就是这样。那个时候,他偶尔会上杂志,基本是杂志内页,明星八卦里一个小小的身影,旁边配对话框,写着编辑杜撰出来的莫名其妙的对白。她一页页翻,翻到了,很仔细地剪下来贴到剪报本上,找一支最细最细的蓝色水笔在外面勾一圈边。要是对对白不满意,她会写一个新的,想象他穿着这身衣服,梳这个头,走出门去会遇见的人和事。唯一一次,他上了杂志封面,因为接拍一个公益广告,把收入都捐给了慈善基金。那一期,杂志还随刊附赠一张 VCD,据说是他的访谈,里面有活人呢。她欣喜若狂,骑着自行车,从城市的西面跑到东面,一看到书报亭就踉跄着靠边,问有没有。终于在一家超市买到,天都黑了,好厚一本,用当时感觉很新鲜的塑料纸考究地封着。回家以后,她拆开塑封,没舍得扔,也不舍得剪,看完杂志,原封不动装回去。VCD 不能看,因为那时她家还没有影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