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第6/7页)

钟满失去了一个密友。她觉得这名称设置很有意思,密友畅听包,就像是给你一个身份确认,加了密友包两个人就是好朋友了。现在晓欢退出密友包,当然她的资格也就被取消。

钟满没有觉得特别伤心,就像那时候她坐在父亲床边,只是全身木木的,从头顶一直麻到脚心。要说真有什么五雷轰顶、无法承受的创痛,那不至于。人的承受力远比自己想象的强大,何况原本就只是路上捡来的关系。

有一点怅然若失,她是指那个男人。他已经好久没来电话,这让他更像一个捉摸不定的鬼影。有没有这样一个人?或者从头到尾都只是她的幻觉?钟满好像听到他说,小姐,你的声音真的非常好听,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你的私人电话呢?我可以请你出来吃饭,看电影,寻找我们的共同兴趣。我昨天刚看了一部港产片,是武侠电影,你喜欢武侠片吗?小女孩应该喜欢文艺片,我觉得太闷,坐在电视机前会想睡着。小姐,你考虑一下,到底要不要告诉我?

她听见身后有声音。转身看,原来是窗户漏开一条缝,一张叶子不知从哪里飘来,夹在窗框间,刺啦刺啦被风吹动。她打开窗户,将树叶放走,黄昏的风窜进室内,略有些凉,她帮父亲盖上被子。

爸爸,她说,我不去超市了,我们吃蛋糕吧,现在就吃。说着搬来椅子,与床平齐,把蛋糕盒搁在椅子上,开始解绳子。绳子向四方松散,盒子马上就能打开,她故意顿了一顿,像在里面藏了一个秘密。爸爸,猜猜我买的什么蛋糕?钟满说,你还记不记得以前带我去看妈妈,医院隔壁有蛋糕卖,你说要买,但最后还是没买?我记得那是麦淇淋,黄色的,人造奶油,对身体不好。后来大家都吃鲜奶蛋糕了,我买的就是一只大鲜奶蛋糕,你看——

她把盒盖打开,赫然一圈绿毛。父亲的头似乎动了一下,眼皮控制不住地颤抖。她也惊讶得不知如何是好,捏着盖子站在一边,好像目睹一个诅咒的实现。片刻之后,绿毛不见了,她打开灯,看清原来是猕猴桃。

插上蜡烛,一个六一个零,她把蛋糕转过半圈对着父亲。两丛淡淡的烛火在她和父亲之间闪烁,一跃一跃的,像新生儿对这个世界充满期待。晚霞洇进来,在他们身边默默流淌。爸爸,她说,我为你唱支歌吧,唱生日快乐歌。父亲眨眨眼。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钟满唱完,父亲又眨眨眼,她想父亲如果能动,他一定会拍拍手。现在眼睛代替了手,无声的眨动就是鼓掌。还好父亲听得懂。忽然她又想,是不是父亲失去意识才更好一些呢?囚禁在一具废弃的躯体里,清醒只是让人更加痛苦。

爸,钟满说,声音小得像草丛底下虫子窸窸窣窣。你觉不觉得人其实非常滑稽,我就很滑稽,你也很滑稽。我不知道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叫我钟满,你知不知道“满”这个字其实非常危险,就像英俊,美丽,用在名字里总是出事。我叫钟满,所以我长得这么肥,或者因为我长得这么肥,所以恰好叫钟满?我顶着这个名字辛苦死了,我顶着这身肥肉也辛苦死了。爸爸,你当初为什么不肯送钱让我去学唱歌?只要进了音乐学校,就没有人会嘲笑我,唱歌的都是这种身材。我在电视里看到,站在舞台中央引吭高歌的女高音,全都水桶腰身,但对她们那就是美,是承载优美音色的容器。我有容器,可是没有机会,爸爸,都怪你。

父亲一动不动,烛火一跃,让人以为是他点头应允。

就在第二天早晨,刚开工不久,那个男人又打电话来了。钟满很难说清心里有什么感觉,诚实说来,那一瞬间是欣喜的。就像一件失踪的玩具,终于又找到了,虽然原来不太喜欢,但失踪和丢弃总是不一样的。男人说,087 号小姐,你最近过得怎样?钟满说,先生,怎么是你,你怎么又打来了。男人说,你是想问,你怎么这么久没打来吧?钟满没有回答。男人说,别生气哦,我出去了,去旅行了。钟满说是吗,去了这么久,都几个月了。男人说是啊,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只要你告诉我电话地址,下次我带你一起去。你喜不喜欢吃海鲜,想不想潜水?我们去新西兰,去澳大利亚。钟满说那么你这次去的哪里?男人说欧洲。欧洲大了,欧洲的哪里啊?男人说奥地利,我去维也纳听歌剧了。钟满心里一紧,柔声问好不好听。

好听,男人的语气也很温柔,当然好听,他说。他们的声音都跟你一样好听,那个女高音,她往台上一站,立刻艳压群芳。你不亲身经历完全想象不到,她那把剑一样的嗓音简直要把金色大厅的屋顶给刺穿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