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第3/7页)

她开门一看,男人手里拎着一只母鸡,另一只手捏一根绳子,绳头绑着一只鳖。她说你到底是谁,我从来没见过什么二叔。他说我是你爸的亲弟,小时候被过继到乡下去了,难怪你不认识。后来和村子里的朋友进城打工,跑运输,搞建筑,这两年才回到这里。前些天听说大哥瘫了,世事无常,我来看看他。钟满说,我们跟那边已经好多年没来往了。我晓得,男人说,跟我没关系,我只管看我大哥。

钟满松开门放他进来,他一进屋先把母鸡放了,甩着胳膊说好沉好沉。母鸡咯咯叫,拍翅膀乱飞,厨房里被它搅得迈不开脚。钟满说这叫我怎么办呐,我从没杀过鸡。男人笑嘻嘻看她,说宰个鸡也不会吗?她说不会。男人说再说吧,你爸爸在哪里?她指指里面,带男人走进去。爸爸躺在床上,钟满说,爸爸,有人来看你,他说是你弟弟。爸爸微微侧过头,眯了眯眼睛,并没有什么反应。男人说,大哥,你不认识我了?几十年了,一转眼就这么过了。我是得志啊,我走的那年六岁,还记得吗?我们小时候一起抽陀螺玩的,陀螺只有一个,二哥坏,不给我玩,你每次都帮我,记不记得?

爸爸的眼睛眨了眨,钟满想他记得了,那么他真的是二叔。她凭空多了个二叔出来。她这才真正看清这个男人,穿一件土黄色棉衣,双手红彤彤的,嘴唇皴裂了皮,头发里夹着乱七八糟的刨花。见她盯着自己,二叔用手掌抖了抖头发,笑着说,刚做完活儿出来。原来他是个木匠。二叔问她几岁了,她回答二十八。都二十八了?二叔惊讶道,成家了没?她说没有。二叔说,唔,我也没有。她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陌生男人登堂入室好像就是为了告诉她这句话。她一时窘迫,跑到厨房去,看见那只鸡折腾得满地都是绒毛。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年纪还没结婚的人,她周围的人都结了婚,没有落单的。二叔又坐了一会儿,起身走了,她看着他出门,手肘上磨光了两块油垢。她觉得某种防线被打破了,原来真有人一辈子结不了婚。二叔走到楼梯口她还懵懵懂懂,忽然向门外喊,那鳖怎么吃啊?二叔回道,鳖?你以为那是鳖?那是个乌龟!

她不敢杀龟,颤巍巍把鸡引进塑料袋里一起提到菜市场,付两块钱叫人杀了,乌龟往水里放生了。这龟不小,怕吃了折寿。

钟满工作的地方也有男人,但他们从来不会注意到她。他们注意的是田静,晓欢,那些美女。她走进走出不会有一双眼睛望向她,即使抬起头来,也很快低下去。她一度很喜欢里面一个白白净净的大男孩,也是学校刚毕业的,瘦高瘦高,梳最时髦的贝克汉姆头。他的座位就靠门边,那一段时间她总是多上几次厕所,手洗完不擦干,进门时甩来甩去,有时问他借纸巾。他对她倒没有敌意,有两次也来女生堆里搭讪。有人说他要追晓欢,晓欢说,穷鬼,又没前途,谁要他。钟满也就作罢了。

其他地方很难接触到男人,她没有社交活动,公司家里两头跑,同学又都不联络。还是要靠工作,她想,但有些东西,见不到真人好像就缥缥缈缈。她是指有个男人,总是打电话找她,有时几天一次,有时一天几次。第一次打来时他问一家川菜馆的电话号码,她查了,报给他听。他说,小姐,请问你叫什么名字?钟满说,先生我是 087,您有事可以拨我的分机号码 087。心想难道又是要投诉。对方说,小姐,你的声音非常好听,我想知道你的芳名可不可以?钟满说,先生您知道 087 就可以了,请问还有没有其他查询可以帮您?对方说,有,我有其他查询,你帮我查查从我家到那家餐厅最划算的交通线路怎么走?钟满说请问先生您的住址,他报出一条路名,接着说,我也想知道你的住址。钟满没有理他,手指头快速飞舞,很快查到结果,先乘一部公交车,再换地铁,上来五分钟就可以找到。对方听完,还是赖着不挂电话。钟满说,先生,电话费很贵。他笑道,087 号小姐,你真好,那我挂了,我只不过是想多听听你的声音。

钟满心里一动。

那个男人隔三岔五打来,每次都转接 087。听到那个低沉的嗓音响起来之前先长长舒一口气,钟满总是心一悬空,扑扑乱跳。他每次都带着问题,装装样子,问完之后就开始胡扯。钟满察觉他不正经,但他又时常打来,没有一个男人对她这样殷勤。她悲哀地觉得,电话真是丑陋者的福音,如果他见过她,明天电话一定会是安静的了。有一次他问她,我的情况你都知道得差不多了,你却从来没有说过自己。她说,先生对不起,我们是服务热线,只为顾客的需求服务。他说我知道你是服务热线,您怎么不为我服务呢?她说先生您需要什么服务,一说出口才觉得有些猥亵,想收却收不住了。如果对方顺着这话讲下去,也只好让他占便宜。但他只是说,我想去一个地方,她问哪里,他说你男朋友家里,能告诉我地址吗?她笑笑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