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9页)

罗想农的二十岁生日,杨云倒还是记得的,派罗卫星送来她亲手做的一双鞋。罗想农穿上脚一试,鞋子小了,是杨云没有估算到一年之中他的脚底板又茁壮了很多。

罗家园心疼儿子的处境,不断地告诫他:“你要想办法长出翅膀,要飞出去。菜园子不是你该呆的地方,那些老妇女们会把你毁了。”

夜里睡觉,罗想农脱了衣服,伸手摸摸自己的脊背。脊背是瘦瘦的,光滑的,在两块可以长出翅膀的地方,圆圆的背骨突出来,像扇子,不尖锐,没有突飞猛进继续生长的迹象。

从哪儿能长出翅膀?从头脑,还是从心灵?

谁又能够给他一对翅膀,让他在今夜飞翔?

有一天,他把一筐刚摘的西红柿扛在肩上,送到会计那儿过秤,罗家园忽然穿过菜地匆匆地向他走来。“想农,”他说,“中午一点钟,你到场部东头的江堤上去,我有东西要让你背回来。”

“是什么东西?”罗想农从箩筐下费力地抬起脑袋。

“先别问,反正有东西。”他卸下自己腕上的手表,亲手替罗想农戴上,抓住那只手,用劲捏了捏。“记住时间,不能早也不能晚。”

罗想农耸了一下肩,把箩筐扛得稳一些,站着,目视父亲从开着丝瓜花的竹篱笆前躲闪而去的背影,感觉怪异,百思不解。

中午,在菜园子里吃过午饭,老妇女们摘来两个被太阳晒得滚烫的青瓜,拿拳头捶开,嘻笑着分食。罗想农推说要去场部收发室看《参考消息》,一个人慢慢悠悠地走上大路。

太阳很毒,而且是从头顶直晒,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暴露在炽烈的光线中,躲无可躲。脚下的路面被骄阳晒得起了酥,一脚踩下,细如粉末的泥土就会“噗”地一声扬上来,腾起一团沙雾,鼻子里嗅到热辣辣的灰尘味。农田里不见人影,孕育期的禾苗静悄悄地泡在一指深的温水中,田埂上横七竖八搁着锄头和几个搪瓷水缸,连草丛里噪聒不休的虫子们此刻都不知了去向,遗下一片白花花的、明亮到晃眼的寂静。

父亲在这么热的中午能干些什么呢?他刚才那副鬼鬼祟祟的样子,不像他的行事风格。罗想农觉得父亲越老越古怪了,越来越喜欢在心里琢磨事了。他每天看报纸,听收音机,在场部招待所转来转去,观察从县里下来出公差的人,傍晚的时候就一个人蹲在河边发呆,咳嗽,吐唾沫。他从来不跟别人交换他心里的想法,就连他相依为命的儿子罗想农,一天当中也说不上三句话。

但是罗想农知道父亲不会闲着。杨云的内心是简单的,罗家园的脑子却是狡猾的。他像一只经验老到的兔子,躲在沙土堆起来的窝里,竖着耳朵,四面窥视动静,判断出击时机。

罗想农不能明白的是,父亲心里到底要打什么主意。

他顶着烈日,蹲在江堤下,抬起胳膊,很有耐心地盯着腕上的老式“英格纳”手表。父亲叮嘱过:不能早也不能晚。父亲这么说肯定是有他的道理的。他等到一点整,几乎是在分钟走到表盘的最后一格时,窜起来,又猫下腰,揪着手边一人高的刺柳丛,手脚并用地爬上江堤。堤岸很高,在他攀爬的这一段还特别陡峭,差不多要有四十五度的角,因此他的脸几乎紧贴住坡岸上丛生的杂草,鼻尖被狗尾巴草的花穗拂得发痒,有一些草籽干脆粘在他的汗津津的皮肤上,腾出手去抹,草籽没抹掉,泥土又糊上去了,弄得脸上很不清爽。草丛里的蚱蜢之类被他惊动,四处逃窜,有一只猛地一弹,恰好蹬在他眼皮上,他下意识地一躲,脚踩个空,泥土沙沙地流下去,腾起一阵干灰,呛得他咳嗽起来,赶快抓住一棵小杂树,才稳住身子。

堤外响起罗家园的大嗓门:“是想农吗?”

“来了来了!”罗想农慌忙作答,一边奋身攀越,跃上堤顶。

江堤足有两丈高,罗想农看见父亲侧身站在堤脚下,一脚踏着堤岸,一脚踩着退过水的江滩,手撑着膝盖,随时准备冲出去的模样。他的花白的短发里大概聚集了太多的汗珠,被太阳照出无数光灿灿的亮点。一看到罗想农的脑袋从江堤那边冒出来,他就迫不及待地大声喊:“想农,救人!快救人!江边那只船快沉了,去救人啊!”

罗想农在毫无准备中,被父亲的喊声弄得莫名其妙。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抬手打个眼罩,觑了眼皮,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看见宽阔浑黄的江面上,靠近江滩不远处,一条打鱼的小木船正在滴溜溜地转着圈儿,船中已经聚集起半舱江水,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惊慌失措地趴在船头,两只手死抠着船帮,头抬着,可怜巴巴地盯着江滩上唯一的这一对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