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五章(第6/16页)

“王定和答应给秀芳升一级!”沈丽英继续说,“牧生要她到课里来做事,但是要她每天练练小字。她现在小字写得比陆积玉都还好!也是肯吃苦!大家都喜欢她!王定和好多次要她到淑媛那里去吃饭,她都不肯去!她喜欢姑妈,常常到我们那里来!这个丫头,可怜的--”她停住,因为发现了蒋淑珍底眼泪。

“大姐,我们后面去谈。”沈丽英站起来,小孩般看着蒋淑珍,说。

这样,她们就把陆积玉,她底爱人,和蒋纯祖留在房里了。陆积玉有些惧怕蒋纯祖,立刻就溜掉了。于是蒋纯祖就开始替面前的这个老实的男子感到痛苦了;他觉得,这个人坐在这里,一定是非常的痛苦。他想,要是他,恐怕早就溜掉了。

他想到,在这个男子面前,他定是非常傲慢的。他刚才的生动和洒脱,对于这个老实人,一定是傲慢的。他相信这个男子是善良的、正直的人,但他又不可抑止地嫌恶他底痛苦,从一种优越的感觉,他嫌恶这个人底痛苦,虽然在良心上他很觉得苦恼。在这一类人的面前,虽然他竭力谦逊,他总感觉到自己底傲慢,这种老实人,是特别鲜明地反映出他底优越来,使他感到良心底责备,因此他厌恶他们。

坐在他底面前,这个老实的青年开始显出不安。蒋纯祖为他痛苦,看着他。

“我忘记了你底姓名。--她们刚才告诉我。”蒋纯祖说,希望显得亲切,但一说出来,就觉得这句话等于一个权威的命令。他感到嫌恶。

“敝姓王,小字升平。”这个老实人说,在桌子上欠着身。蒋纯祖不安地沉默着。

“蒋先生以前在哪里?”王升平说,谦恭地笑着,拉了一拉衣。

“我是在乡下教书。--是的,在乡下。”蒋纯祖说。同样的,他希望和平,但变成了命令。他替王升平痛苦,同时嫌恶他,因为他映出了自己底优越,使自己陷入了良心底苦恼。

“请坐,我有点事!”他说,走了出来。

他发烧,昏沉,上床睡了。

晚饭后,王升平离去,沈丽英,在和蒋纯祖长谈之后,开始和女儿长谈。

“儿啊,和你像这样子说话的机会,已经很少了!你现在心里还有什幺主意?痛痛快快地说!”沈丽英说。陆积玉突然觉得母亲迂腐。在幸福中,陆积玉显得娇嫩,正如在悲苦中她显得顽强一样。

“算了吧,你一天到晚说,真是叫人心烦!--”陆积玉撒娇地说,摇动肩膀。因为觉得母亲爱她,她欢喜;她欢喜,因此撒娇。

沈丽英觉得欢喜。

“女儿啊,王升平是很好的人,自己又积了一点钱,但是--”

“妈,不许你说!”

“是啊,怎样?”

“我自己还要五百块钱,还有,我要你把那件衣料送我!真的,你一定要送我!她们用那种颜色做外衣,非常好看!我要,好不好,啊?”

“真是不知足的东西!你看你笨头笨脑地穿了一身,我自己可怜三四年都没有做一件衣服!”

“你还要做什幺衣服!你有那幺多首饰!”陆积玉生气地说。

“算了,我不跟你谈!蠢心眼!”沈丽英,惧怕悲伤,沉默了。她渐渐地越想越悲伤,她觉得女儿过于自私。她突然觉得抚育儿女毫无趣味,她底辛苦的半生毫无趣味--她站起来企图走开。但陆积玉追着她。陆积玉,第一次感到,有母亲,是怎样的幸福;在欢喜中陆积玉天真地放任,丝毫都没有觉察到母亲底心情。

“我不许你走!你休想逃开!”

沈丽英沉默着,她明白,和说话同时,将是不可抑止的眼泪。

“买路钱;买路钱!啊--”陆积玉说。

“走开,积玉。”沈丽英严厉说。

陆积玉失望,委屈地看着母亲,然后安然地哭起来了。陆积玉哭着说,她从小就受苦,在这个冷酷的社会上,心里是这样的凄凉。她说,她不应该太高兴,希望别人底帮助;她明白她底孤苦的命运,她将被所有的人轻视,一个人凄凉地生活着,好像在孤岛上。她哭着倒在椅子里。

沈丽英皱着眉头站着。于是在她底脸上,出现了痛苦哀情,她走向女儿。

“这才奇怪呀!”沈丽英被激怒了,叫。

“女儿,不哭,衣料我给你。”她说,同时悲伤地啜泣起来。但现在她并不是为自己而悲伤了;现在她是为女儿而悲伤。她觉得女儿,从出生以来,从不知道爱娇、幸福、华美、的确是非常的不幸。她底母亲的本能告诉她说,女儿到现在还是这样的天真,是值得宝贵的,但在这个冷酷的人间,这种天真,是一种不幸。

“女儿,从小就受苦啊,还有我底可怜的明栋!”沈丽英啜泣着,说,“我不怪你,要是我有钱,我恨不得替你把什幺都,都买下来!你读书不多,这几年你自己努力,我心里知道!不过,我底情形,这几年,你也晓得--”沈丽英倚在桌上,支着腮;泪水不断地流下来,她啜泣着。“女儿,做人艰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