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无双 第二章(第5/5页)

有关犯人在临死时骂人的事,牢头禁子和刽子手们讲的都不对。在鱼玄机以后死掉的犯人,固然都是骂“操你妈”,而在她之前死掉的犯人,不仅不骂人,反而都说些认罪伏法的话。所以鱼玄机是开操你妈之先河者。这句话现在在监狱里成了上刑场的代名词。死刑犯们互相这样说:

什么时候操你妈?

下礼拜吧。

或者说:明天我就操你妈!

鱼玄机把原来执行死刑时那种庄严肃穆而又生气勃勃的气氛完全败坏了。

后来王仙客把彩萍也列入了寻找的范围,但是彩萍也找不到。寻找彩萍的难度似乎比找无双还大,这倒不是因为找不到,而是因为太多。长安城里找不到叫无双的姑娘,叫彩萍的竟有五六千之多。虽然只有没身份的女人才叫这种俗名字,但是她们全叫这个俗名字。不到一个礼拜,他就见了一百多个彩萍。这些姑娘全是黑社会的老大找来的,有些是乡下来打工的,洗衣服洗得手很粗。有一些是街上找来的妓女,一进了门就往王仙客脖子上扑。每个都不像,哪个都有点像。这把他完全搞糊涂了。这使他很悲哀地想到,现在就是无双站到他面前,他也认不出来了。那些老大说,相公,你为什么这样挑剔呢?非要找某个彩萍,某个无双。女人脱了裤子还不是都一样。其实男人脱了裤子还不是都一样。其实我们大家还不是都一样?王仙客虽然不同意,但是他也找不到话来反驳。假如王仙客非找无双不可,那就是说,他们之间存在着叫做爱情的东西。但是王仙客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这种东西。书上没有记载,也没人告诉过他。他虽然想娶无双为妻,但是对夫妻之间要干什么却一无所知。王仙客找无双,根本就是瞎找。

王仙客向宣阳坊里诸君子打听彩萍,倒多少有一点收获,起码和打听无双时得到的反应不一样。有人说,见到过彩萍;也有人说,从来没见过。说见过的人中间,对她的模样也有不同的描述,有人说,她是个高个子姑娘,鸭蛋形的脸,出门时总穿着黑的长袍,由头顶到足踵,脸上还有黑色的面纱,和别人说话时才撩开,这时候才能看见她脸上毫无血色。这个姑娘是很漂亮的,甚至比鱼玄机还要漂亮,因为她的嘴唇比鱼玄机还要薄。嘴唇薄是薄命之相,所以她被勒死了。这个姑娘很少出门,偶尔到绒线店里买点化妆品,也极少说话。另一些人说,彩萍矮矮的个子圆圆的脸,爬墙上树,上房揭瓦,下水摸鱼,什么样的混事都干。这倒和王仙客记忆里的样子是一样的。但是王仙客还记得这些事是和无双一起干的。既然有人记得她的模样,就可能会找到她。找到以后无双也会出现了。就是因为这些原因,虽然彩萍难找,王仙客也不肯放弃。

王仙客去找无双时,只有二十五岁。人在那个年龄虽然聪明,却不能练达人情,难免要碰钉子。我在二十五岁时,请李先生教我英文。当时我闲着没事,李先生的英文又很好,所以我以为这个主意很好。李先生让我拿汤恩比的A Study of History当教科书。学了好几年,我连英文是什么都搞不清了,因为汤先生虽然是个英国人,写书却是各种文字都写的,只是不写中文。李先生告诉我说,这些全是英文;我也就拼命读通,念熟,记住。这样做的害处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学得越久,我越不知道英文有几个字母。不过我倒因此知道了文明是什么。照我看,文明就是人们告别了原始的游猎生活,搬到一起来住。从此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家都产生了一些共同的想法。在这些想法里,最常见的是觉得别人“欠”,自己亏了。

所谓自己亏了,是因为自己还没发大财,老婆不漂亮而且只有一个等等;而别人都欠揍,欠走路不留神掉到井里,欠出门踩上一脚屎。我们知道大唐是盛世,长安是首善之区,当然有高度的文明。王仙客是个乡下人,又没读过汤恩比,对此当然一无所知。但是不能因此就说他没有学问。他脑子里装了一大堆原始形态的代数学、逻辑学、几何学、哲学,有了这些,就觉得自己可以解决一切难题了。但事实证明,这些东西对他没什么帮助。他到宣阳坊找无双,听别人讲了一阵鱼玄机,自己都不知自己要找谁了。假如他练达人情,就不会轻易相信别人的话。小时候我们家里养过兔子,有一阵子我成天在端详它们,推测这种端庄、温驯的动物有没有智慧。我的结论是这种东西肯定有智慧,但却是错误的一种。说它们有智慧,是因为它们总显出一种自以为很聪明,对一切都很有把握的样子;说这智慧是错误的一种,是因为我们家养兔子可不是为了给我玩,而是要杀它们吃肉;那些兔子对这一点毫无察觉,显然是长错了智慧。王仙客在宣阳坊,所恃仗的就是自己的智慧。可惜的是,他的智慧解决不了眼前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