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时代(第9/16页)

年复一年,我醒来时的情形总是这样。我渴望有新的醒来的方法,比方说,四肢摊开,醒在一个随波逐流的小小竹排上。不知不觉,它已经漂进了一条伟大的河,极目远望,到处都是棕色的水,只有极远处有渺小的岸,就像两条黑线。这里还属于陆地,是因为水里带着泥土的腥味,天空是灰白色的。等到见到蓝色的天空,驶入蓝色的水域,我们就到了海里。像我这样的陆地生物,到了海里可怎么生活呢。此时老师在我身后说道:能不能生活,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故事继续发展下去,我们就要在汪洋大海里渴死。这正是我的本意。我很想在极度的孤寂之中,在炎炎的烈日下和老师一起死掉。死掉还要拉老师做伴,这说明我是越来越坏了。

早上,我懒洋洋地起身,出门,又懒洋洋地驶入停车场。公司的停车场是我的伤心之地。起初,这里非常辽阔,上面能停上千辆汽车。走在中央时,感觉天苍苍,野茫茫……盛夏时节,这里是一片黑色的热浪。中午吃完饭回来,在停车场上走上几步,就觉得鞋不跟脚;然后鞋底就被牢牢粘在了地面上,此时你就如粘蝇纸上的苍蝇一样。好在被粘住的人预先有准备,撑起了阳伞,戴上了随身听,虽然脚不能动,但可以随着音乐扭动身体,小姐们还可以拿出粉盒和小镜子化妆——总而言之,被粘在停车场上,这也是种过得去的生活,只是必须有水喝。自己带水是不行的,它会变得温吞吞的让人恶心。身上必须有大哥大,以便叫门卫室的人来送水。要是把大哥大落在了车里,就只好碰运气了——只好等门卫开着车来卖水。有一年八月,全公司五千多人,有四千多被粘在了停车场上,与此同时,开着冷气的办公室里却空空荡荡。这使领导上下了决心,花大价钱改造停车场,移来了很多大树,把这里变成了一条弯弯曲曲的林荫道。还把地面用柏树和冬青的矮墙分割开,使它变成一片迷宫。白天还看不出什么特色,天黑以后,它就成了一片劫匪出没之地。众所周知,假如一个地方有很多黑暗的角落,它就一定会成为盗匪出没之地。停车场上灯杆林立,但很快就有一半灯不亮了。白天换好灯泡,晚上马上被打碎。白天停车场上保安员很多,但天黑以后一个都看不见。有人说,这些劫匪里有一半是保安公司的保安员,但写作公司禁止自己的职员这样说,因为这是破坏安定团结——从此之后,中午我们再不能借口被沥青粘住不进办公室,但晚上却经常遭遇到劫匪,给生活增加了很多乐趣。

每天晚上,王二下班走到车位前,小树丛里都会跳出一个蒙面的小个子,穿着一件黑皮夹克,手里拿着一把小手枪,大喝一声:大叔,打劫!给我钱包!有件事不妨事先说到:王二长得像个狗熊,横着裁、竖着裁,都能裁出盗匪两个。相信你已算出,他能切成四个劫匪,因为二二得四。但他乖乖地举起手来说:不要开枪,钱包在上衣口袋里。那个盗匪招招手,示意他把钱包递过来。王二放下右手,到胸口掏出钱包,交给那个强盗。他把钱取走,把钱包递回,王二又用右手接过来,在此期间,王二的左手一直是高高地举着,像一个交通警察在指挥交通。把自己的钱包放回口袋以后,他又高高举起了双手,身上穿的夹克衫下襟扬起,露出了半截肚皮。然后,劫匪说道:谢谢了,大叔,就消失在小树林里。王二又站了一会儿,才放下手臂,去开自己的车,一路上摇头晃脑地说:小兔崽子,还知道说谢谢——不错。

后来,那个劫匪说话更为简约,变成了:大叔,钱包!连“打劫”二字都省掉了。王二连手都顾不上举,马上把钱包给他。钱包里有证件、信用卡等等,还有钱。劫匪只要钱。把钱拿走后,把钱包扔了回来,王二笨手笨脚地接住:他这个人手脚都笨。那个劫匪说:大叔,你该锻炼一下身体。王二听从了他的建议,每周都去健身房两次,还抽时间去打网球。此后他的身手敏捷了一些,接钱包不再有问题。

再后来劫匪说话更简约:大叔,钱!把个包字也省掉了。王二把钱包里的钱都掏出来给他,就像在农贸市场买东西时付钱那样。把钱拿走后,他也顾不上说谢,因为还要赶去劫别人。在停车场上劫人毫无风险,但被劫者身上也没有多少钱。为了弥补单个被劫者的不足,就得多劫一些人。所谓萝卜快了不洗泥,一切客套话全免。这使王二感到失落,他以为一回生,二回熟,和劫匪熟络了,还能聊聊天;谁知熟络以后劫匪却轻贱起他来,这使他的脑袋里面又麻又痒,服用大量的阿司匹林也不见好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