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最后的爱(第3/4页)

“大心,为什么你一定要去死呢?一定要去杀人,被杀呢?杀,杀,不是杀得够多了吗?血不是流得够多了吗?为什么还要去杀人,去流血?……为什么你也会相信杀人、流血呢?……够了,够了!我们现在正应该叫人们彼此相爱,不论什么人都应该象父子、兄弟、家人似地相爱。我们就牺牲全精力、全时间来做这样的工作,来宣传这样的爱还嫌不够呢!为什么你也要杀人?……不,什么人都是一样。大家都是现社会制度底牺牲者。……谁都没有权利来杀人,谁都是父母生的血肉之躯,谁没有象我们一样的父母、兄弟、姊妹?……够了,够了。我们现在所能宣传的爱,所能做到的爱,和那为了憎恨的缘故而流的血海比起来,已经差得太远,太远了。为什么我们也要抛弃了爱,跟着别人去寻仇相杀呢?……大心,我们不要再演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惨剧了。难道这样的惨剧还演得不够多吗?……难道别人犯了过错,我们不但不去纠正他们,反而也要仿效他们再来犯一次罪?……别人犯了错过,我们应该怜悯他们,我们应该用我们底爱来圣化他们,洗净他们底罪过。我们应该原谅他们,教导他们,使他们悔过自新。……这才是我们底伟大的工作。要这样才能够建立起爱的人间来;要这样真正自由平等的美满社会才能够实现在世界上;要这样世间的罪恶才能消灭,而幸福底太阳才能以它底光明普照世界!……如果人们对我们做错了事,虐待了我们个人,这算得什么?我们要用伟大的爱感化他们,使他们那些失去人心的人也回过心来屈服在爱底势力下面,和我们携手来做爱底工作!这才是我们应做的工作。……如果只靠着杀,那么,你杀人,别人又杀你,杀来杀去,人类底历史也只是一个杀字罢了。……现在不要再提杀字了,我们来说爱罢。如果杀能够建立起崇高的理想,带来人类的幸福,那么为什么人类至今还会被囚在一个圈子里互相吞噬,互相残杀呢?够了,够了!杀得够了!让我们来开始那伟大的工作罢!我知道也许我们所能做出的很有限,然而那工作是应该开始做的。……大心,你不要离开我罢。”

热情之火在她底胸中燃烧,她底话自然地涌了出来,象泉水一般。她坚决地相信这是真理,他一定会被她说服的。

他并不说反驳的话。实在他也找不出一句话来反驳她了。而且他也不愿意在他们两人底最后一次的会面中再为那些不可挽回的事作无益的争辩了。所以他竭力抑制自己,安静他底波动得厉害的心,扫去一切悲哀底痕迹,装出快乐的笑容。

他快乐了。她以为他被说服了,他不会离开她了。于是她欢欣地低声说:“你不走了!”

他用手抚摩她底散乱了的头发,差不多凄凉地微笑说:“淑,不要说这些了。你底话自然不错。然而我是不能改变我底决心了。想一想因我而死的张为群,我能够逃避我底命运吗?我如果能够永远和你生活在一处,我是多么愿意啊!你知道我多么爱你,然而唯其爱你,我便应该勇敢地接受我底命运,做一个值得你底高洁的爱的勇敢的人。你想一想,要是我看见张为群那样惨死,他底妻儿做了孤儿寡妇,而我却苟且偷生地陪伴着你,那么,这样的人还值得你底爱吗?从今后每天早晨起床晚上睡觉的时候,一个背叛同志的思想便来苦恼我,折磨我。那么我哪里还有精力来和你说爱情,说幸福,说光明的太阳,说自由的空气,说美满的世界,说美妙的青春,说充满活力的生命呢?……你怎么?……我底静淑!……你怎么?不要怕!……我们谈别的更快乐的事罢!……你怎么?……”

她早已听不进他底话,她已经落在冰窖中了。她抖得象一株在微风里的白杨树一样。他紧紧抱着她。她口里喃喃着说些他听不清楚的低语,就象白杨叶底私语一样。

过了一些时候,她醒过来,她底悲哀渐渐消失,柔和的脸上又现出温和的笑容来。她不再哭了。

本来女人底爱虽然常常是专制的,盲目的,夸张的,但其中也含得有很多母性的成分。只要她真正爱一个人,便可以象母亲爱护小孩子一般地爱他,看护他,只要能够使她所爱的人得到幸福,纵然牺牲她自己底一切,她也甘愿。她想既然他是留不住的,那么又何必再提这样的事来伤他底心。为了他,她忘掉了自己底痛苦。她并不再想自己以后没有了他怎样能够生活。她现在只想他没有她,如何能够去就死。于是她又忘记了刚才的一切,重燃起爱情底烈火,拉他坐在旁边的一把藤椅上,自己偎在他底身边,低声向他絮絮地说那包含着无限的爱情、无限的温柔、无限的美趣等等的情话。他们又沉醉在爱与被爱的纯洁的快乐中了。月光温柔地爱抚着他们,似乎也在羡慕他们底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