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张为群(第2/3页)

“为群,不要这样说!……你为什么这样苦恼?”杜大心一面安慰他,一面仍旧往前走。

“杜先生!……革命什么时候才会来?”他又在问那个永不能解决的问题了。

“为群!……我不是向你说过好多次吗?……那个日子会来的,一定会来的。……你为什么要这样性急?这样不能忍耐?……”杜大心这时候忘记他自己也是一个“不能忍耐”的人。

“不是这样!……我实在等不得了。……你晓得这不是为我自己,实在不是为我自己。……我自己一个人并不要紧,……决不是为我一个人……”这声音在静寂的夜里战抖着,就好象一只冻得快死的狗拖了尾巴抖着,抖着。“你看,这是为着那些人,在那里面的人,为着那些过苦日子的人!”

杜大心掉过头,看见张为群拿他底战抖的手指,指着左边的吐着红烟的黑色大怪物,杜大心也感到一种恐怖的激昂。他不能再说什么,只是把他底脚步沉重地压在软软的泥土上面,向前走着。然而张为群又说了:

“杜先生,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

“……”

“你晓得你现在住的那间后楼是怎样让出来的?……”

“什么?……”杜大心惊愕地问道。

张为群并不管他,自己一直愤激地说下去:

“在你搬来几个钟头以前,房东叫了警察来,把里面的人赶出去。那是一个患着痨病的妇人,养了三个孩子。她底丈夫我也认得,他从前也在我们厂里做过工。五个多月前,因为偷了东西被工头查出来,送到警察局去关起,判了六个月监禁。他不过偷了一点东西罢了!六个月监禁!丈夫犯事后女人就苦了。起初她还替人家洗衣服补衣服,得一点钱养活她自己和孩子们。但后来她病重了,不能劳动,就靠挪借过日。所有的东西都当尽,卖尽了。我们有时也帮助她一点,但终于是有限得很,我们自己也不宽裕。她整整有四个月不缴房租,虽然我们替她缴了一个月,然而那个把一个铜板看得和性命一样贵重的房东,怎么肯把她放过去!他时常来吵闹,但是总逼不出钱来,她总推口说等她丈夫出来后再缴房钱。房东吵得不耐烦了,便把房子租出去了。……”

杜大心停住脚步,张为群也就不往前走了。

“你来租了这间房子,是我介绍你来住的。当时我并不知道详细情形。我想一定是她答应搬家,不然房东就有安置她的办法。我一心只望你搬来同住,所以把房子给你租下了。后来你就搬来了。那天晚上我底女人告诉我那个女人底事情……”

他似乎说不下去,嘴和脸都痉挛似地动着,但过了一刻终于又说了:

“你是下午搬来的。就在那天早晨快吃早饭的时候,房东叫了两个警察来。她怎样办呢?她知道这次房东下了决心了。她哀哭着,她和她底三个孩子跪在凶恶的警察和房东面前。她还想哀求到那班人底半点哀怜。你想那班人还有人心吗?他们用脚踢她,把她剩下的一点烂东西从晒台上抛下去。一小锅还不曾煮熟的粗米粥也被他们连锅一起泼在路上了。最后她只得牵着她底三个孩子走了。她坐在路旁,望着那一点破烂东西哭了许久,最后才把东西收拾起来走了。……”

“她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杜大心苦恼地问。

“她带着她底三个小孩讨饭过活。……今天我听说她死了。”

“死了?”杜大心半意识地问着。他希望这不是真事。然而张为群底声音是十分坚定的。这是无可疑惑的。死了,在这四万万的中国人中,一个患痨病的讨饭妇人死了,这又算得什么!但这时候对于他,死去的不仅是那个不知名的病女人,也连带地死了他自己底一线的希望。

“革命什么时候才会来?……我实在不能够忍耐了。……”张为群底痛苦的声音把充满了菜香的安静的空气完全震动了。

杜大心极力要挽回他自己底失去的希望,而张为群底这样的话又象利刀一样地刺进他底胸膛,不容他思索,也不容他保护。“为什么要这样逼我?”他心里想。

“你已经忍耐了二十多年,为什么今天就忍不下去了?”杜大心愤慨地说,好象对张为群报复似的。

“在从前我相信这是命定的,应该的,而且正当的,所以我能够忍耐下去。现在呢,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不正当的,应该消灭的,这一切都是罪恶,所以我不能够忍耐了。”张为群猛然拿右手按着他底胸膛说:“不是我,它,它不能够再忍耐下去了。”

杜大心再没有话反驳张为群,而且他也不想反驳了。他不能够再说什么。因为张为群底悲哀也就是他自己底悲哀,他也是早就不能够忍耐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