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杜大心与李静淑(第2/3页)

将近十一点钟光景,他踉跄地回到家里。汗象流水一般地从额上落下,脑子里乱成一团。他不想睡觉,便打开窗户,在半圆月底清辉下望着静寂的弄堂。

过了一会,忽然从不远的地方送来一声叫喊:

“卖小孩儿啊!”

这一个山东汉子底声音在这样情形下面听起来,非常凄惨。声音近了。他看见一个山东汉子一扁担挑了两个箩筐,后面跟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箩筐里有几个头在动。他分辨得出在前面一个箩筐里坐着两个较大的女孩,后面的一个里面坐着三个男孩。

“卖小孩儿啊!”

这个“小贩”在杜大心底窗下走过不见了。唯有那凄惨的叫声,还在春夜的温和的空气中回响着。杜大心不由自主地用双手蒙了耳朵。

杜大心在康悌路康益里一个亭子间里倚窗望月的时候,在海格路一所洋房中右边楼上有一个少女也在凭栏望月。这就是李静淑。

她很爱月夜,每逢月夜总是睡得很迟。这一天也不是例外,不过心境却不同了。

“如果我再得到那样的结局……我就只有用自杀来了此一生,”袁润身底话还清楚地留在她底耳边。

今天的事情是她完全料不到的。她想不到袁润身会在人前向她求爱,而且拿自杀的话要挟她。她接受他底爱呢,还是拒绝他?平心而论,她找不到袁润身底大坏处。他也许还是现社会中一般人所羡慕的一种人。她又想起他底失恋的故事,她有点同情他,觉得他可怜。她想,如果她这次也拒绝他,对他是不是一个大的打击?虽然她知道他并不会自杀。

然而她又觉得袁润身是一个并不可爱的人,她也找不到他底一点好处。她自问她究竟爱过他没有?

——没有。

究竟现在爱他不?

——不,决不。

以后还可以爱他不?

——……?不,决不。

这是从心之深处发出的答话,她底心不会骗她。她自己确实不曾爱过他,而且也从不曾有过爱他的念头。她和他在性格上、思想上都是不同的。在她看来,袁润身似乎是不能够知道自己底灵魂深处的人。他好象是一个利己主义者,而且他也曾向人宣传过他底利己主义。而且他不是常常宣言他只知道自己底幸福,从来不肯“拔一毛而利天下”吗?她有她底幻梦,而他也另有他底。他底生活和她父亲底生活又有什么分别?她能爱这样的人?

不,自从那晚上瞥见一条新的生活之路,发现自己是在悬崖上生活以后,她就不能够再以这种生活自满了。她无时不在想法来摆脱掉那悬崖上的生活。如果她至今还未能毅然决然地舍弃一切来救出自己,这不是她不愿;事实上她并不知道怎样才可以走到新的路上去。然而袁润身式的生活,她是厌弃了。她不愿做太太,也不愿做大学教授底夫人。她相信人应该彼此相爱,互助地、和平地生活着。那么她就不能再过那种靠别人底血汗、别人底眼泪来建筑自己底幸福的生活。她不能再过寄生的生活。杜大心底话多么刺人!但是她知道杜大心底话是很公平的,因为她确实是一个千金小姐。

杜大心?她一想到杜大心,她底心境就立刻改变了。似乎一道光明来到她底心中。她望着月亮微笑了。

“杜大心”,特别在今天这三个字确实不是一个寻常人底名字。他是她所爱唱的歌词底作者。他底深沉的眼睛似乎还在她底面前表示他赞美她底歌声。他底冷冷的、淡淡的笑容还在她底眼前荡漾,而且在压迫她,要她驱散一切其他的思想。她觉得自己今天有点古怪。她努力不去想那个人,然而结果她愈想他。好象有什么东西在她底心里燃烧起来了。

她以为她现在更了解他,她相信他底出发点是和她底相同的,这就是她所奉为上帝的一个字:“爱”。然而这“爱”何以会变到“憎”,在她还是不能明白的。不过他底举动,他底言语,他底面貌,特别是那一对深沉的眼睛,无一不含得有一个神秘不可解的东西。这是悲哀,而且更是超于悲哀以上的东西。他一定有什么隐痛,一定有一种无可挽救的悲哀藏在心之深处。她固然不能把他底灵魂了解透彻,但这一些日子的观察使她知道他有着一个高贵的灵魂,一颗黄金似的心。她似乎感到他底心之跳动。她觉得在她底面前他底态度中含得有无限的温柔。她又记起《一个英雄底死》的歌词里司顿加·拉进和他底情人的谈话。这一切不是从他自己底心中流露出来的吗?她忽然觉得只要自己能够做拉进底情人,听他底那样的话就很幸福了。为什么呢?她很羞愧地惊讶自己会有这种可笑的思想。……为什么呢?从她底心灵深处发出了一声叫喊:“我爱杜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