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第2/4页)

爹拿到东西,拿到钱,在家里才有说有笑,也多跟妈讲几句话。拿不到钱他一天板起脸,什么话也不说。其实他白天就从来不在家,十天里头大约只有一两天看得见他的影子。

有一天爹带我出去买东西,买好东西,他不送我回家,却把我带到一个独院儿里头去。那儿有个很漂亮的女人,我记得她有张瓜子脸,红粉擦得很多。她喊爹做‘三老爷’,喊我做‘小少爷’;爹喊她做‘老五’,爹叫我喊她‘阿姨’。我们在那儿坐了好久。她跟爹很亲热,他们谈了好多话,他们声音不大,我没有留心去听,并且我不大懂阿姨的话。她给我几本图画书看,又拿了好些糖、好些点心给我。我一个人坐在矮凳子上看书。我们吃过晚饭才回家。一路上爹还嘱咐我回家不要在妈面前讲‘阿姨’的事。爹又问我,觉得‘阿姨’怎样。我说阿姨,好看。爹很高兴。我们回到家里,妈看见爹高兴,随便问了两三句话,就不管我了。倒是哥哥不相信我的话,他把我拉到花园里头逼着问我,究竟爹带我到过什么地方。我不肯说真话。他气起来骂了我几句也就算了。这天爹对我特别好,上了床,他还给我讲故事。他夸我是个好孩子,还说要好好教我读书。这时候我已经进小学了。

第二年妈就晓得了‘阿姨’的事情。妈有天早晨收拾爹的衣服,在口袋里头找到一张‘阿姨’的照像同一封旁人写给爹的信。爹刚刚起来,妈就问爹,爹答得不对,妈才晓得从前交给爹的东西,并不是拿去押款做生意,全是给‘阿姨’用了。两个人大吵起来。这一回吵得真凶,爹把方桌上摆好的点心跟碗筷全丢在地下。妈披头散发大哭大闹。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这种凶相。后来妈闹着要寻死,哥哥才去请了大伯伯、二伯伯来;大伯娘、二伯娘也来了。大伯娘、二伯娘劝住妈;大伯伯、二伯伯把爹骂了一顿,事情才没有闹大。爹还向妈陪过礼,答应以后取消小公馆。他这一天没有出门,到晚上妈的气才消了。

这天晚上还是我跟爹一起睡。外面在下大雨。我睡不着,爹也睡不着。屋里电灯很亮,我们家已经装了电灯了,我看见爹眼里有眼泪水,我对他说:‘爹,你不要再跟妈吵嘴罢。我害怕。你们总是吵来吵去,叫我跟哥哥怎么办?’我说着说着就哭了。我又说:‘你从前赌过咒不再跟妈吵嘴。你是大人,你不应该骗我。’他拉住我的手,轻轻地说:‘我对不起你,我不配做你父亲。我以后不再跟你妈吵嘴了。’我说:‘我不信你的话!过两天你又会吵的,会吵得连我们都没有脸见人。’爹只是叹了一口气。

我还以为他们以后再也不吵嘴了。可是过不到一个月,我又看见爹跟妈的脸色不对了。不过以后他们也就没有大吵过。碰到妈一开口,爹就跑出去了,有时几天不回来。他一回家,妈逼着问他,他随便说两三句话就走进书房去了。妈拿他也没有办法。

大伯伯一死,公馆里头人人吵着要彻底分家,要卖公馆。妈也赞成。就是爹一个人反对,他说这是照爷爷亲笔画的图样修成的,并且爷爷在遗嘱上也说过不准卖公馆,要拿它来做祠堂。旁人都笑爹。他的话没有人肯听。二伯伯同四爸都说,爹不配说这种话。

他们那天开会商量的情形,我还记得很清楚。那个时候日本人已经在上海打仗了。在堂屋里头,二伯伯同四爸跟爹大吵。二伯伯拍桌子大骂,四爸也指着爹大骂。爹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话。我躲在门外看他们。爹说:‘你们要卖就卖罢。我绝不签字。我对不起爹的事情做得太多了。我是个不肖子弟。我丢过爹的脸。我卖光了爹留给我的田。可是我不愿意卖这个公馆。’爹一定不肯签字。二伯伯同四爸两个也没有办法。可是我们这一房没有人签字,公馆就卖不成。妈出来劝爹,爹还是不肯答应。我看见四爸在妈耳朵边讲了几句话,妈出去把哥哥找来了。哥哥毕业回省来不到两个月,还没有考进邮政局做事。他走进来也不跟爹讲话,就走到桌子跟前,拿起笔把字签了。爹瞪了他一眼。他就大声说:‘字是我签的,房子是我赞成卖的。三房的事情我可以作主。我不怕哪个反对!’二伯伯连忙把纸收起来,他高兴得不得了。还有四爸,还有大伯伯的大哥,他们都很高兴,一个一个走开了。爹气得只是翻白眼,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自言自语说了一句:‘他不是我的儿子。’堂屋里头只剩下他一个人,我走到他面前,拉住他一只手。我说:‘爹,我是你的儿子。’他埋下头看了我好一阵。他说:‘我晓得。唉,这是我自作自受……我们到花园里头去看看,他们就要卖掉公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