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2/3页)
“你现在怎么知道呢?人是时常变的。好人也未始不可以变坏,”许反驳道。
我忽然记起来了,许是叔本华、司特林堡一类的人。他憎恶女性,据说他曾经被女人抛弃过,但是他自己不承认。
“那个朋友的确是好人,她完全是因为父母的成见牺牲的。她最近还有信给我。”
这又是一件我不知道的事情,她以前并没有告诉我。
那个朋友也许是一个好人,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瑢还有许多我所不知道的秘密,她并不告诉我。从前我以为自己得到了她的整个心,现在才知道并没有。
瑢和许往前走,我在后面跟着。我的心里装满了妒忌,我妒忌那些她不让我知道的秘密。
迎面走来一些学生,一些女人。男人看见女人就做笑脸。我的心被妒忌咬得痛,我做不出笑脸了。
到了泉水边,许不肯走,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
“我们上去罢。”她向我看,她的话对我就象命令一样。
我们穿过石洞,见着石阶就走上去。她在前面,我跟着。她的脚步下得很快,我几乎赶不上了。
我们到了半山,前面似乎没有路了。在那个新建筑的士敏土的亭子前,我们立了一会儿。我先在石头上坐下来。
我慢慢地用手帕揩去额上的汗珠。
“你吃力罢,我倒不觉得什么!”她的脸上现出小孩似的得意的笑,银铃在晴明的春日响了。
春天,究竟是在春天啊!
我抬起发热的睑,去看蔚蓝的天,去迎自由的风。我的眼里却装满一对大眼睛和两道细长眉。那对大眼睛里充满着爱情,春天的爱情,南方的爱情。
“林,”她唤我。
我们的眼睛又一次对望着:那对大眼睛,那两道细长眉。但是表情变化得很快,春天,秋天,轮流地交替,在这样短的时间里。
“林,你还爱我吗,象从前那样?”她忽然问,声音象春夜吹的洞箫,阴云遮了眼睛,象是要落雨了。
春天的雨呢,秋天的雨呢,我不知道。我的心在颤动了。
话是我想问她的,她却先拿它来问我。我们的心原来是一样的心,但彼此都不知道。现在有机会剖出来给彼此看了。我却害怕,害怕会起什么雾遮掩了它们,使我们剖出来看的不是真心。
“瑢,我的性情,我的心,你是知道的。我不会说假话。我爱你,我比从前更爱你。”
我的声音抖着,我的心又急又怕,我的话说得不快。我害怕我的话会被她误解。
我的全身的血都冲到脸上来。我注意地望着她。
“动手呀!抱着她!把她抱起来,吻她,告诉她你的疑惑,你的痛苦。告诉她你要知道她的整个秘密。告诉她,她在这些日子里使你感受到的一切。”我觉得自己在心里这样地说话。
我的手抖得厉害,但是它们并没有动作。
她不说话,只顾望着我。
“她已经知道了!快动手呀!”我暗暗地催促自己。
我看见了她的大眼睛里的雨,瞳儿在微雨中发亮。雨,秋天的雨,我的心也湿了。
“瑢,我爱你,我永远爱你。没有你我不能够生活,我恨不能把我的心剖给你看,让你知道你在我的心里占着什么样的地位。”我说这些话,象在唱诗。我觉得我把所有的话说尽了,其实我却留着重要的话没有说。
我的眼睛也被雨打湿了,这雨是夏天的急雨。我听见雷声,在我的脑子里。
“不要迟疑罢,瑢,我已经把整个的我交给你了。为了你,我甘愿牺牲一切。”
我听不见,看不见一切,除了她的声音,她的脸。
“你不会有一点后悔吗,你说你甘愿为我牺牲一切?”这不是银铃声,这是洞箫吹在秋窗风雨夕。
我的心又一次战抖了。
“秋天来了,”我这样感觉到。
“不会的,我决不会后悔。纯洁的爱情决不会给人带来后悔,”我回答她。
“你为什么还要疑惑呢?难道你变了心?”我想用这样的话问她,但我始终没有说出这一类的话。
“我相信你,”她吐出这四个字,却把后面的话咽下了。
我想,我是得救了。
她相信我,她爱我,全部问题都解决了。但是她为什么要咽住后面的话呢?
我站起来,我看她的脸。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大眼睛里有泪珠发亮。云雾消失了。我又看到了春天。
女人的心,女人的脸就变化得这么快。
“我相信你。可是你将来如果变了心,我就要割断自己的生命,象你哥哥那样。”
她也站起来,对我一笑。银铃声又响了,我分辨不出这是响在春天或秋天。
她倒还记得我的哥哥,我却把他早忘记了。
“下去罢,免得许在下面久等,”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