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八(第2/7页)

“哦,你还记得我和芦花搭的窝棚,二龙——”她的思路还循着划船的路线追寻:“芦花把你从黑斑鸠岛背到这里,在窝棚里整整暖了你两天两夜,别人都说你死了,可她到底救活了你的命,是啊,二龙,可她,就在这儿送了命……”突然间,她扶着苦楝树,大声地,令人毛骨悚然地喊叫着:“芦花,芦花,我的好芦花,你看见了吗?你睁开眼看看,是谁来啦!芦花,是你的二龙,我把他给你领来了……”

她跌坐在那里,倚靠在树干上,两手拍着地,放声地号啕大哭起来。

老林嫂的哭声,那悲愤无泪的哭声,压倒了印象里新生儿莲莲的呱呱啼叫,甜蜜的回忆像镜头转换似的化去,管你愿意不愿意,那阴惨的、暗淡的、苦涩的、酸痛的画面,一个接一个地推过。

——本来嘛!能叫你欢乐的东西不会多,而引起你伤感的东西,是绝不会少的。游击队长同志,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呵!

于而龙这才看出,根据鹊山的方位辨明了,正是在这棵苦楝树底下!度过工那一九四七年底,一九四八年初的农历新年,度过了他那历史上最阴暗的大年初一,终生难忘的一个悲惨日子。

那是一个天色阴沉,兵荒马乱的春节,连远处传来的鞭炮声,也是喑哑的、无精打采的。自从三王庄一战失利,石湖支队和当时全国各解放区转好的形势不同,反倒处于败局之中。石湖成了真空地带,敌我双方在交峙着,相互揣摸着对方下一步的意图。支队派出去的侦察员,和县城下来的武装特务经常打遭遇,于而龙就在这样的情况下,隐蔽在沙洲原来芦花搭的窝棚里养伤。

伤势使得他根本无法转移,再经不起折腾,何况局势紧张。最后,谢若萍——她那时是支队的卫生员,也不坚持送后方医院了,因为指导员的话,还是叫她敬重的:“百把里路,颠到那儿就没命啦!”

一个冰凉的,找不到一丝温暖和笑意的春节,匆匆地来临了。谁都明白,年节是为有好心情的人,和口袋里有钞票的人准备的,对于焦头烂额的游击队,对于伤势沉重的于而龙,是一种多余的奢侈品,想都不去想它的。但是,芦花离开于而龙去寻找药品时,临走却想到了过年,她向强忍住疼痛的于而龙说:“等着我,等着我回来,等着我大年夜回来!”

她走了,但到了大年初一,依旧不见人影,于而龙让长生去迎迎她,谁知是什么事情把她耽搁了呢?着实叫游击队长放不下心。

他总算历尽千难万险,摆脱了昏迷状态,从死亡边缘撤回了一步,芦花告诉过他,他整整讲了好几天胡话,发着高烧,人事不知,长生掉眼泪,小谢不存指望。说到这里,她那因为瘦削而显得更大的眸子,放出异样的神采:“还是我对吧,不会死的,这不活过来了嘛!二龙,我信得过你,你是砒霜都毒不杀的人哪!”

可是,那条中弹的大腿,肿胀发炎,糜烂的创口化脓流水,酱紫色的皮肤薄得透明。有些部位,发出一种不吉祥的黑褐色,很可能是坏疽病,或者是败血症。一天一天病情变得非常恶化。死亡的阴影,又笼罩在窝棚里,死神并未走远,仍旧在沙洲上徘徊。

谢若萍束手无策了,必须要搞到特效药,不然——她咬着嘴唇,感到无能为力的医生,都会如此歉疚的。很清楚,不然就要截肢,这还算幸运,下一步,就是死亡,在事务长老林哥那儿报销伙食账。

芦花瞪着坍陷下去的大眼睛,望着卫生员,她了解,但凡有一丝希望,小谢是不会不尽心治疗的。这个从城里来的姑娘,也着实够辛苦的了,东跑西颠,马不停蹄,要为四处分散的伤员护理,累得常常坐在那里就睡着了。

“小谢,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吗?”

芦花见于而龙迷迷糊糊的哼着,便轻声问谢若萍,其实于而龙并未睡着,估计那个卫生员除了摆脑袋,别无良策。

窝棚里的空气像死了一样沉寂。

忽然间,王纬宇的脑袋,从窝棚的缝隙里钻进来,先是他那笑声,和随着笑声贴过来,那张满面胡楂的脸。

“看你这副狼狈相。”于而龙多少有些怜惜地说。

他抚摸着刺猬似的下巴,自嘲地:“马瘦毛长啦!怎么样,阎王老子不收你?”他的出现,窝棚里的空气变得热烈一点。

从那时开始,他的笑声就有言菊朋老板那种阴阳怪气的腔调,冷笑热哈哈,是个捉摸不透的怪物。起先,三王庄失利以后,倾向完蛋一派,坚持主张把队伍拉出石湖,寻找主力部队去。没过几天,他态度陡然变了,声称死也得死在鹊山老爹的身边。反正,王纬宇是个有着超等才华的演员,不过,一九四七年,他多少有点“倒嗓”,虽然还是那样笑,但其中缺少一点往日的从容和自信。他看到于而龙龇牙咧嘴的样子,一个铁汉子会折腾到这种地步,伤势可想而知,揭开被子看了看伤情以后,问谢若萍:“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