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第8/9页)

“你混蛋透顶!”犯着卡他性胃炎的妈妈骂着:“气死我啦,跟你老子一样,一头死不开窍的水牛!”

“廖伯伯讲:一个缺乏强烈爱情的男人,算不得一个男人;一个不敢爱、不敢恨的民族,准是个没出息的民族。他说,他要年轻五十岁,也会加入竞争的行列,在爱情的斗牛场上,就应该有卡门一样火热的爱情。”

“哎呀,他不怕廖师母从阴间回来掐他。”

那都是两年前的旧话了,如今既成事实,不接受不行,老两口也只得默认了。

惟有于莲,她尝过爱情婚姻生活的不幸,还在一个劲地说服他:“……乡下耗子胆战心惊,稍有一点响动,就吓得失魂落魄。虽然食品很丰美,有乳酪、有面包、还有蜂蜜——”她又继续朗读俄文,可于菱却盯着他的父亲,显得多少有些局促不安地,摆弄着手里的油画笔。大概知其子莫如其父,于菱每当有些什么不想让老子知道的事,而常常逃不脱那双敏锐的眼睛。这时,在许多画稿中间,一张半开纸大的画幅上,有一个人面蛇身的女人,吸引住他。这显然不是于莲的手笔,那种漫画式的夸张,肯定是他儿子的杰作了,那个妖精用一种可恶的眼神,憎恨地仇视着她所看到的一切。尤其是那一副刚用炭铅勾勒上的秀郎眼镜,毫无疑问,是画家信手添上的了,这一添可不打紧,影影绰绰地看去,酷肖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于而龙朝那幅画走过去。

他女儿合上了那本《伊索寓言》,严密注视的眼神紧追着她爸爸的身影,似乎觉得他不应该是这种样子,起码报以会心的一笑才是。但是,那一连气追问的“为什么”当中,既有责难,也有惶惑,以至还有点害怕,自以为深刻理解爸爸的女儿,弄得不懂起来。一直到于而龙抬起手来,去撬那绷在画架上的揿钉时,这才喊了声:“爸爸——”

于而龙回过身来,望着于菱:“你搞这些只有傻瓜才干的事,是什么意思?”

“我干的——”姐姐回护着弟弟。

“不,姐姐,用不着瞒住爸,我要画一张贴在我们学校那大批判专栏上,凑凑热闹,别以为全中国九亿人民都是哑巴,都是不会讲话的牲口。”

“哦唷,英雄!”于而龙冷笑地说,假如没有和王纬宇这两次为了实验场,为了廖思源的交锋,那么今天如果不在表面上,至少在心底里会赞赏儿子这种敢作敢为的勇气。然而现在这种拼命三郎的做法,至少在这个打过游击的于而龙心里是采取否定看法的,应该积聚力量,应该等待时机,就像过去石湖支队处于号势时那样,可是,怎样才能给他们讲明白呢?

“爸爸,我们不是孩子!”于莲温和地走去拉于而龙坐下。

但是,于而龙甩开了她的手:“你们这是在作死——”他本想说,聪明的剑手,决不会把柔软的下腹部去迎敌人的剑锋,而是应该躲其锋芒、避其锐气,然后,找到对手的破绽,一鼓作气,置其死地,一点也不手软地战斗到底。但是,于菱冷生生的一句话:“与其像狗似的活在这个世界上,还不如像人一样地死去——”把于而龙气得两眼发黑,于是回过手来,就要去撕那张画。

于莲一下子站在他和画架的中间,挡住了他的手,急促、气愤地喊了一声:“爸爸——”那高昂尖锐的声音,把在厨房里做饭的谢若萍都给引来了。她直以为出了什么事,推开门,只见爷儿三个都赤红着脸互相僵持着。

“怎么啦?你们怎么啦?”

突然,于莲那对特别明亮的眼睛里,簌簌的泪水像一串珠子从脸颊上滚落下来,她说:“爸爸,你从来不是一个胆小鬼,能指望你的儿女是贪生怕死的懦夫吗?……”

泪水使他匆匆而来的火气,匆匆而去,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他想:也许是这样,每一个时代的人,走上他革命道路的方式,怕不会是尽同的,由他们自己去闯吧,他们自会对他们所走的每一步负责的。

难道不是这样吗?他在回忆的波浪里越陷越深了……

那蛇身人面像又在脑海里升了起来,张着血盆大口,似乎要把这个世界都吞噬下去,紧跟着,那条张牙舞爪的章鱼,又朝他扑了过来,他仿佛感觉到那章鱼触脚的吸盘,在紧紧的吮着他,随后,又听到那熟悉的笑声,在耳边隆隆作响,也不知是王纬宇,还是王惠平的腔调,告诉他:“需要,弄假成真;不需要,真亦是假!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