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二(第6/7页)

于而龙仿佛从这些骑兵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勇气、一种力量、一种觉醒。便淡淡一笑:“请吧!你有多大能耐,请使吧,咱们大家接着喝酒。”

那个差点被秤钩拉扯碎了的新郎,向尊贵的客人道了个歉,离席走到外间屋去,一会儿,络腮胡子和几个骑兵——都是膀大腰圆的,也请老团长先喝着,嘀嘀咕咕,在外间屋商量些什么,于而龙警告了一句:“可不要胡闹啊!”

新娘说:“老厂长,对付那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鞭子比说话更有效果,信不信?”真是马背人家,连一个女孩子说出话来,也这样威风凛凛。她端起酒杯,显然有点生气地:“干嘛愣着呀?不就是让条狗给搅了一下,理他呢!喝!”她给众人满上,但谁都不举杯。

于而龙只好端起来:“我借主人一杯酒,祝在座的全体同志和你们的全家老少,身体健康!”说罢向那位年长的骑兵碰碰杯,全都喝了下去。

“老团长!……”那个老骑兵突然被激动得站了起来。他不请自饮,又给自己倒满一盅,咕嘟咕嘟倒进了嗓子里:“老团长,我心里有底了。你是不会服软的,还是当年一马当先,冲在前头的样子。那时候,哪怕死就在眼前,可我们谁打怵过?眉头都不带皱。干革命嘛!为了党嘛!就应该那样嗷嗷地往前冲。可现在,老团长啊!你给我们上上大课吧,为什么人倒是活着,可活得窝囊,简直都憋屈死了的难熬难挨啊?……”他大概酒劲上来了,有些语无伦次,而且每一句话都有进康“司令”专政队的危险:“……我从来没有活得这么颠倒,这么糊涂过,好人成了坏人,坏人成了圣人,婊子成了观音,乌龟王八都上了台。我想不通,要不是找思想反动,是个天生的反革命,那我就要说句不客气的话,今天这个共产党和我昨天认识的那个共产党不一样,要不,就是有一个好人的共产党,还有一个坏人的共产党。老团长,老团长,我们骑兵团多少弟兄的血流在黄河沙滩上呀?我们挖了多少坑,埋掉那一个个为国牺牲的同志,为什么?到底为了什么?你告诉我,我们死了那么多的人换来的江山,就是为了今天,为了让刚才那样一个王八蛋,骑到我们工人头上拉屎撒尿吗?我们这些年拼死拼活图什么?那些牺牲的烈士图什么?……”很清楚,他实实在在地醉了,于而龙夺下他的杯子,但他还是要说下去,抓起那幅油画,指着那斗大的拳头,突然,擂了一下桌子:“老团长,你有没有胆子?官逼民反,不得不反,你领着咱们一块儿反吧!……”说着说着抱头呜呜地哭起来。

糟透了,把好端端的婚礼给搅了个乱七八糟,于而龙抱歉地望着当年在炕上打滚的难产母亲,似乎在说:“看,非把我弄来,结果——”但她好像并不在乎,叹了口气:“句句是理,酒后吐真言哪……”

于而龙等了半天,也没见康“司令”把小分队拉来。

“他,只不过是桌底下啃骨头的一条狗罢了!坏透了的是他们背后的老板。”工人们直率的话,震动了于而龙的心。

这时候,来了更多面熟的人,把屋里门外都塞满了,不得不轮换倒班,来同于而龙碰碰杯子。不知为什么,大家脸上都流露出会心的笑,似乎小孩搞一件背着人的恶作剧那样,挤挤眼睛,大口大口地把酒灌下肚去。有些刚建厂时的年轻人,现在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还像当年共同野游爬山时那样,调皮地拍拍于而龙,给他做鬼脸。于而龙真想展开臂膀把他们都拥抱住,对他们说:“我于而龙算老几?是你们,是你们两只手,才把王爷坟建成了一个强大的动力基地,你们这样款待我,我倒真是受之有愧呢!”

从人们的笑脸上,可以分明看出来,如果于而龙第一次打倒在地时,他们还半信半疑对待那铺天盖地的宣传攻势,那么这第二次趴下来,王爷坟所有正直的人,都认为于而龙是条真正的汉子,是为党、为国、为民的好人。这大概是属于物理学范畴的反馈现象,王纬宇恐怕是料想不到的。但于而龙却深深地感到内疚,过去,他在骑兵团冲锋的时候,总是一马当先,现在,这些战士的马跑到前头去了。

“等着我吧!同志们!”他在心里说,并且自慰地想,今天明白,还不算晚。

新郎回来了,络腮胡子回来了,那些个骑兵也耀武扬威地回来了:“没事了,老团长!”

“我们给你备好了马!”

喝!还从车库搞来一辆吉普,他向所有人告辞,等他走出门外,天哪……他的眼眶顿时热了起来,还有那么多的人进不到屋里,在楼道等候着。当他沿着楼梯往下走的时候,许许多多的亲切面孔,热情大手,朝他迎了过来,本来不太宽敞的楼道,就显得更拥塞狭窄了。